马扩自离五马山后,便带着五百从卒,兼程南下。
有一则新得的消息,他只临行时通知了赵邦杰,唯恐动摇人心,没敢在山寨军民中宣扬,更不敢告诉赵榛知道,那就是——金人又已第三次南侵了。
此前金军掳走徽钦二帝后,就命降臣张邦昌当皇帝,国号为“楚”,希望张邦昌能够代替宋朝治理南方,长期做金国的附庸。可是没想到赵构旋即就在宗泽等人的拥戴下,于南京应天府(商丘)登基践祚,并且张邦昌也请出元祐太后来听政,自己拱手交出了国玺。
金国方面闻讯,鉴于此前穷追辽朝天祚帝,终灭契丹的经验,决定三路南征,直取赵构——赵家人被咱们一窝端了,就剩康王一个漂流在外,那只要把他拿下,全宋指日可定啊。
西路军由娄室、撒离黑等人统率,渡过黄河,攻打陕西;中路军由粘没喝等统率,自云中下太行,由河阳渡河,攻打河南,且分遣银术可率军攻打襄汉地区。
东路军的主将则是讹里朵,副将兀术,从燕京出发,却并未按照前两次侵宋的旧路走,过庆源府,而是从沧州附近渡河,直奔山东去也。也就是说,暂时不会往攻五马山,这便是马扩临行前宽慰赵邦杰的主要理由。
因为前两回嘛,黄河北道之西都已然平得差不多了,除了中山府、洺州、相州三座孤城未下外,再无成编制的宋朝官兵,抑且多次抢掠,府库皆空,野无余粮,也很难再资供大军南下所需。相反,黄河北道之东,直至山东,泰半州府还在宋朝官吏治下,也就道路难走点儿呗,正可趁机收取之。
其实赵构早就已经放弃南京应天府,却也不归东京开封府,而一口气南逃到扬州去了,但金人得到消息稍稍迟了一些,以为他还在河南呢。由此三路南征,东西两路的目的是翦宋羽翼,中路则打算再破开封一回。
马扩身在五马山上,因为树起了信王赵榛的旗号,附近山寨纷纷派人前来联络,表示愿听号令,但消息辗转传来,也相对滞后些。他临行前听说的,还只是年初之事,金中路军轻取了西京洛阳,继而东犯开封,却被宋将刘衍苦战终日,暂时击退于板桥。
至于金东路军,则攻棣州不下,绕而过之,先破潍州、青州,济南知府刘豫闻报大惊失色,于是伏杀主战的部将关胜,开城迎降。1
金西路军的消息因为太远,尚不分明,但估摸着不大可能一举席卷关中,再掉过头来合围开封。然而其东路军却是有可能配合中路军,东西夹击河南诸州的。
由此马扩在被赵榛修改诗歌和上奏的阴影笼罩过后,又复忧心忡忡。他担心一旦开封再次失守,金军尽占河南、山东,甚至于襄樊,那两河就彻彻底底地孤悬在外,和朝廷隔绝开来了。到时候即便自己能够从扬州请来援兵,恐怕也无济于事……
总得先打穿河南,才有机会北渡黄河而归吧?
不过此前得到的消息,宗泽在开封召聚官健、义兵十余万,专谋守御,据说那位宗汝霖虽是文臣,却深通兵法,又肯以诚待人,颇得四方将士之心。马扩希望宗泽能够守住开封,则到时候自己率领增援再夹五马山而阵,起码河北这盘棋就基本上活了。
马扩南下之路,是离开庆源府后,先经信德府也即邢州,再下磁州、相州,谋于浚州或者卫州境内渡过黄河,直向开封。这一路上,除洺、相两州治所外,诸州县皆被金人占据,或者起码被金人暂立了宋朝降官为主,虽无大军,每城光派出几百人来兜截,就够他这五百人连番血战,损失惨重的。
但他不敢跟赵榛说实话,更不敢提金人又已大举入侵河南,怕赵榛貌似才刚鼓起来的一点儿信心再度付之流水,又想落跑。由此只说:“臣南下渡河,须过邢、磁、相、浚等州,前为金人所践躏,百姓多死,官吏皆逃,强梁肆意,盗匪纵横,实不便行也……”
但其所云“强梁”、“盗匪”,多半只是如同赵邦杰一般,地方上勇壮者招聚流亡百姓,入山、立寨自守罢了。趁乱抢掠的不是没有,但在国仇家恨的大环境下,比例并不算大。对此,曾经与赵邦杰约为兄弟的马扩心知肚明,则过“盗匪”山寨,比起趋州过县来,安全系数可能还大一些。
庆源、信德两府内诸寨,此前皆有联络,马扩这五百人在那些义民的掩护下,前半程走得相对顺遂一些。等过了信德府,情况变得逐渐陌生起来,前面西有磁州而东有洺州,马扩在盘算过后,打算从磁州境内走。
主要是得山寨中人通报,说不久前洺州城下又发现了金骑,大概是去攻打洺州的,那马扩绝不可能蒙着头直撞上去啊。自然,他也不奢望靠手下区区五百人,尝试去纾解洺州之难。由此只得往走磁州。
磁州治所是邯郸,邯郸西方七十里外是滏山,据说有一“大盗”李宗据山而守。马扩一行人才至山北,便听鼓声擂响,山间拥出无数旌旗来,夹着山道也分明有士卒守把。部下建议:“待小人前去通话,说我等既非金虏,也非官军,请他们放开道路吧。”
马扩摇头道:“恐汝等言说不清,反易误事,不如我亲身前往的为是。”于是脱卸铠甲,也不带兵器,单骑而前,高声叫道:“某乃庆源府五马山马扩,来拜贵寨头领,恳请通传。”
时候不大,只见数十人各仗刀枪,护一条大汉疾奔下山而来。到了近前,相隔百余步,众人停下,远远觇看。旋即那大汉前出数步,拱手问道:“遮莫是大名鼎鼎的马廉访么?”
马扩翻身下马,先一揖还礼,继而张开双手,以示无兵器且无敌意,缓步而前,高声答道:“某是马扩,敢问足下是此寨之主李兄么?”
大汉躬身答道:“不敢称足下,草民李宗。”随即一摆手:“此非说话之处,不知马廉访可肯随某入山寨奉酒食么?”顿了一顿,又说:“敝寨狭小,廉访的从人还是暂驻山下为是。”
马扩的部下都表示,对方敌友之意未明,不可孤身犯险——他要是不让路,咱们干脆冲杀过去得了!
马扩喝止众人,说:“汝等随我数百里而来,想亦劳乏,不妨暂于山下歇息片刻,候我入寨与李兄恳谈后,再上路不迟。”
他其实心里也打着鼓呢,但只粗粗一看,便知山势颇险,且对面夹山道而守的起码两三百人,更别说山坳里那些扛旗骇人的了,自己要想冲杀过去,难度系数不小。再者说了,对方即便不是“义民”,也不过区区盗匪而已,难道自己带出来这些部下不能战死在对敌金虏的沙场之上,倒要折损于此处么?
由此仗着武艺精熟,胆量也大,空手孤身,跟着那李宗就上了山了。
李宗却也没把马扩领太远,其入山不久,有一座护守的土垒,打开垒门,揖让马扩入内。旁边儿全是李宗的人,个个器械在手,目光也不见得有多友好,马扩却言笑晏晏,仿佛只是简单的访亲会友一般。
入垒之后,李宗命取一张椅子来,请马扩坐下,旋即一躬身,竟然纳头便拜,口称:“马廉访偌大声名,又是官家大将,竟孤身而入敝寨,胆气如此,的是好汉,李某拜服!”
马扩赶紧起身,双手一扳李宗的膀子,把他拉扯起来,口中连称不敢。
继而李宗说:“闻廉访为赵邦杰头领引上五马山,则为何不在山寨安坐,要匆匆南下来磁州啊?”随即双眉一拧,惊问道:“莫非金人已攻破了五马山不成么?!”
马扩摇头道:“非也,金人尚未大举往攻五马山,然我今迎信王入山,号召两河义民,料金人必定大举来攻。五马山寨小兵寡,不能久守,是故我才奉信王之命南下,去行在求请援军的。”
随即扯着李宗也坐,转而问道:“李兄在此处又如何,可有金虏来犯么?”
李宗叹息道:“虽暂无金人来犯,我恐亦不能久守,行将弃寨而去矣……廉访实不当于此时来过磁州啊!”
他把最近新得的大河南北的情报,向马扩大致介绍了一番。
且说金中路军在板桥之败后,二月间再攻开封府,宋军前出抵御,战败,金军趁机进攻滑州。然而宋将张伪率五千兵奇袭金军大营,继而统制官王宣复领五千骑往援,终使滑州危而复安。
眼见汴梁附近防守得极为严密,当然更重要的是,金人这才愕然发现,赵构出乎意料地竟然不在开封府内,甚至于不在河南。由此三月间,金中路军驱赶洛阳、襄阳等十余州百姓渡河北迁,粘没喝留兵夹河而守,自率主力回归山西去了。
至于金西路军,据说在陕西军民的拼死抵抗下,也受重挫,不敢西渡黄河;其东路军则一度尝试西进,沿途遭到宋朝军民的顽强抵抗和坚壁清野,被迫撤回河北。1
也就是说,非但汴梁城在宗泽的指挥下守住了,似若泰山之安,而且金人这第三次南侵,虎头蛇尾,无疾而终。1
马扩听闻此讯,不由得大喜过望——在他原本的估算中,宗泽能否守住东京,五五之数,没想到不但守住了,而且那么快便即逼退来犯之敌——但旋即李宗便通报了一个相关洺州的坏消息。
洺州知州王麟,本是童贯旧部,向来不得民心。去岁金人破陷开封后北归,途经洺州,王麟欲降,被统制韩一号召百姓给除掉了,就此才婴城固守,以拒金兵。
要说金东路军不过六万余,所掳掠的赵宋宗室、开封百姓却多达十数万,迤逦北归,真不可能全都看得牢靠,信王赵榛落跑固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次一等的疏宗远支,途中还真逃了不少。中有一人,其实身份也颇为尊贵,乃是宋太宗五世孙,官拜右监门卫大将军、贵州团练使的赵士珸,正牌“皇叔”,他不但落跑了,还在磁州境内召聚了义兵五千人,往解洺州之围。
赵士珸夜半往突金营,冲入城中,遂被洺州军民拥戴为主。继而他亲自指挥守城,用“飞火炮”击毁金人攻具,还设计擒杀一名敌将,金人被迫释围而去。洺州由此得全,继而遣使南下,朝廷命赵士珸权知洺州,并兼防御使。
然而此番金人虽然放弃了攻打开封府,粘没喝留下部分兵马夹屯于黄河两岸,却觉得洺州实在碍眼,于是招引东路军所部,总计上万人马,浩浩荡荡,来犯铭州。
金人筑外城、立鹿角,以期久困洺州。据李宗说,城内有一勇健者名叫晁进,三次踏营突围而出,来向山寨求援。但李宗手底下只有不足千人,虽然尝试着夜袭金营,杀伤甚众,却终究难解洺州之围。
且洺州自去岁赵士珸退敌以来,便无寸兵为援,无粒米入仓,百姓饥饿,不复有固守之志。于是就在前两天,城内军民以弃城退走为条件,恳请围城金兵放开一角,随即保着赵士珸从白家渡过河,逃往大名府去了。金人复背弃约定,从后追杀,百姓被杀被掳者无数……
李宗由此慨叹道:“金人既陷洺州,我又露了行藏,想必很快便会移师来攻山寨。马廉访说五马山寨小兵寡,我滏山却不及五马山十之一也,如何守得?正待退往太行山中去也……”
马扩安慰他说:“一时胜负,无关大局,洺州本属孤城,不能久守,情理中事。至于李兄,与其退入太行山中,何如北上五马山聚义啊?信王在山上,四方豪杰来从者必多,假以时日,虽十万众可集也,何惧金虏?况乎我南下求援,最多孟秋月必归……”
李宗一皱眉头,问马扩:“其信王何如人也?”
马扩信口吹嘘道:“信王乃道君皇帝亲子,渊圣及今建炎天子亲弟,年虽弱冠,却有守土之心,有御侮之志,有驱策天下豪杰的宏图伟略!我今南下,必为信王请得河北、河东兵马元帅之任,则两路官吏军民咸当听从信王号令——不知李兄肯从信王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