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仁从办公桌上醒来之时,阿波罗已经乘着马车划过了天空的正中间,极速地往西方驶去。
他揉揉眼,看了身周同事们的状态,他们如往常一般,对自己的摸鱼行为熟视无睹。
自从他熟悉了工作环境,肆无忌惮地开始在报社中打盹休息,并且在某次,总编辑长莱昂.都德先生正面逮到,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后,报社中工作的所有人都认定,这新来的小子绝对大有来头,说不得是总编辑长、甚至那位神出鬼没的报社创始人的私生子,自然也没人敢于招惹。
欧仁毫不顾忌地伸了个懒腰。
“嗯…已经这个时间了吗?”
昨夜,在与顾维钧分别之后,欧仁忽然间灵感勃发,通宵写了整夜的文章,第二天到报社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稿件交给了莱昂.都德。险之又险地赶上了死线。
有了成果,上班挂机也是更加心安理得,这一上午他睡的格外香甜。
“弥罗埃,弥罗埃!”身后传来的一声呼唤把欧仁彻底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赶出。
“是你啊。”欧仁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当初他来报社面试时,故意给他难堪的秃发男子——当猜度出欧仁有着相当的后台,乃至总编辑长都对他相当看重后,他便“不计前嫌”地开始对欧仁献殷勤。
男子一副谄媚样地说道:“弥罗埃编辑,总编辑长嘱托我,在您睡醒后立刻请您到他那里一趟。”1
“去总编辑室?”
难道是莱昂.都德对欧仁交上来的这份稿子颇有意见,准备退回让他再写一份?
那种事情不要啊。
欧仁心中哀嚎着,但也只能强装平静,默默地站起向总编辑室走去。
他敲了敲门。
“进吧......哦?弥罗埃编辑,你总算是醒了。”
“总编辑长先生,有事找我?”欧仁心虚地问道。
“没什么——今晚我这里有一个专访需要人做笔录,想来想去,似乎现在还在报社中的,也就您最为合适了。”
“我?”欧仁错愕,“都德先生,我不过是实习编辑,都没有正规的职务,选择我是否有点不太妥当?”
“妥当,妥当的很。”莱昂.都德说道,“弥罗埃实习编辑,您有听说过,哪位职员敢于在还未正式入职的时候就明目张胆地在上班时睡死过去的?”
“啊......”欧仁自觉理亏,只能默不作声。
“没有关系,并不是让您做义务劳动,我会给您批一笔不菲的加班费。”莱昂.都德的心思缜密,一下就看出了欧仁的命门。
“总编辑长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欧仁立刻问道。
莱昂.都德:“......”
......
“都德先生,请告诉我今晚我们到底要采访何方神圣?”
欧仁失算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晚上的采访地点,居然在爱丽舍宫(法国总统府)。
《法兰西行动报》因为在世界大战时旗帜鲜明地支持了当时的克列孟梭政府,因此在战后地位水涨船高,到现在,一个保王党报纸居然在法兰西这个共和国境内都相当有名望。4
在这样的情况下,报社的总编辑长有在爱丽舍宫中的关系也实属平常。
但欧仁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他的手上已经开始不断地冒汗。
“克列孟梭先生,他在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接受了我社的独家专访。”莱昂.都德面不改色地说道。
“啊。”欧仁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乔治.邦雅曼.克列孟梭,后世被称为“胜利之父”的人,他在1917年接过了法国总理的权柄,并利用铁腕的统治与对胜利的绝对信念,为法国最终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一战的统治者们大都乏善可陈,远不如二战的领导人们那般有着故事和传奇色彩。大概只有克列孟梭一人,能拥有肉眼可见的、常人所不能及的品质。
而现在,他就要亲眼见到这位历史上的大人物了?
欧仁忽然一惊,急忙问道:“都德先生,您之前,与克列孟梭先生单独照会过么?”
“总理阁下日理万机,最近又遭到过枪击还要调养身体,怎么会有与我独处的空闲?”莱昂.都德摇头否认。
看来,虽然莱昂.都德与那位大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幸好......
欧仁有些怕之前在莱昂.都德以及乔治.索雷尔面前对克列孟梭以及福煦所说的坏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毕竟以前世的史料来看,那位总理先生的脾气可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进入爱丽舍宫后,向深处走了相当长的时间,最终来到一个会客厅内。
“都德先生,总理阁下稍后便到。”一位侍者对莱昂.都德说道,他完全无视了身旁的小透明欧仁.弥罗埃。
侍者离开后,欧仁见四下无人,不由对莱昂.都德问道:“总编辑长先生,报社中有经验的老人多的是,为什么您要把我带来?我毕竟只是个新人,采访更是连训练都没有做过,若是出了岔子......”
莱昂.都德抬手示意欧仁不要再说话,他更细致地观察了下身周,将嘴伏在欧仁耳边轻声说道:“你问我,我其实也回答不上来。要问,你去问总理先生好了。”
问总理先生?欧仁迷惑不解,恰在此时,会客厅外出现了一个老迈但颇为壮实的身躯。
那位老人留着精神的白色八字胡,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其粗俗的表现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世界大国的领导者。
唯一有些不和谐的,是他的左臂依然被绷带吊着,一个月前被激进示威分子打进身体的三颗子弹显然对这个老人还有着不小的影响。
莱昂.都德连忙站起,堆上笑容说道:“克列孟梭先生!”
“哦!莱昂.都德先生!听说您即将入选法兰西文学院!在这里先向您表达祝贺!”克列孟梭用完好的那只手拍了拍莱昂.都德的肩头。1
“倒是克列孟梭先生您,气色恢复地非常好,看来很快就能痊愈了!”
“呵,我的老命一向硬得很!不过,最近巴黎的那些事情,才真正搞得我焦头烂额。”
“总理阁下辛苦了。”莱昂.都德假惺惺地表达了关心。
两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在短暂的嘘寒问暖后,也不再浪费时间,而是迅速进入主题。
“都德先生,我的要求也大概传达到您的耳朵里了。”克列孟梭很自然地坐到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怎么样,有把那个年轻人带来吗?”
一旁暗中观察的欧仁忽然打了个冷战。
平白无故之下,为什么自己会有种被人卖了的感觉?
莱昂.都德笑眯眯地看向欧仁。
“哦?”克列孟梭眼前一亮,“您就是那篇《威尔逊总统的提议无法带来和平》的作者,欧仁.弥罗埃?”
“是。”欧仁轻瞪了一下莱昂.都德,“在下就是欧仁.弥罗埃。”
“弥罗埃......像个南法乡村的姓氏。”克列孟梭习惯式地把欧仁的名字咀嚼了一下。2
他并不急着与欧仁对话,只是稍微上下打量了一番欧仁,先拿出火柴,把烟斗中的烟草点燃,细细品味着。
“欧仁!”莱昂.都德忽然靠过来,悄悄对欧仁说道,“是这位大人物要求以见您一面为交换,接受我社的独家专访,您稍微忍耐一下,注意也不要触怒这位总理阁下。”
欧仁还能说什么?再如何不满,他也只能先憋着。
“欧仁.弥罗埃先生,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求见您一面吗?”
“在下如果知道的话,大概就不会坐在这里了吧。”欧仁.弥罗埃板着脸说道。
莱昂.都德戳了戳欧仁的腰,示意他克制。
“怎么了?”克列孟梭见欧仁满脸的不忿,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一下子到这种地方,有些不习惯?放轻松一点年轻人,过二十年,说不定爱丽舍宫的主人就是你欧仁.弥罗埃了。”2
过二十年这个爱丽舍宫的主人名字叫阿道夫.希特勒。欧仁腹诽。12
“倒是没有,只是,我真的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您要见我这个普通的退伍士兵一面,法兰西有几百万与我一样的士兵,难道总理阁下要一个个全部见过来吗?”欧仁语气中依然带着些刺。1
克列孟梭毫不在意:“自然是您与那些普通的退伍士兵有不同之处。
“弥罗埃先生,最近的报纸里批判那个伍德罗.威尔逊的文章如银河沙数,其中言辞更加不堪者也比比皆是,您不想想,为什么就您的报道能够进入我的视野中,还让我萌生了与您一见的想法么?”
“也许,是我批评地比较到位、直切重心?”
“弥罗埃先生,您不要再装傻了。”克列孟梭宽大的白色眉毛忽然皱起,似乎有了些发作的迹象。
“您的文章,批判那幼稚可笑的‘民族自决原则’不过只是个引子,真正的目的,还是要推销你对东欧的看法吧?”
欧仁虽然心有芥蒂,但还是不免心中赞叹,不愧是带领法国打赢世界大战的政治领袖,一下子就能察觉出最关键的部分。
“没错,总理阁下如何看待呢?”他露出期待的目光。
克列孟梭说道:“我如何看待?嗯,非常有趣,思维的深度已经超过了我绝大多数的内阁成员,已经在思考无法肢解德国的情况下,要如何走下一步了。
“但是......”
欧仁明白,对于这样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来说,“但是”之前的话语完全可以当成废话看待。
“您只树立了一个计划的轮廓而已,想法很漂亮,但是,没有具体实施的价值。”克列孟梭给出了评价。
“咳,总理阁下,容我说几句。”莱昂.都德忽然说道。
“怎么?”克列孟梭眉毛倒竖,丝毫没有了面对欧仁时的和颜悦色,他非常不满地看着莱昂.都德。
看起来,他们俩的关系似乎没有表面的和睦。欧仁看在眼里,心中想着。
“总理阁下,您且先看看这个。”他从公文包中拿出一摞纸张,欧仁瞥了一眼,顿觉眼熟。
“这好像,是我昨天用过的稿纸吧?”欧仁狐疑。
“这是?”
“今天已经送去印刷,即将刊登上《法兰西行动报》的最新文章的原件,作者依然是这位弥罗埃先生。”莱昂.都德介绍道。
好家伙!欧仁心中怒骂,为了讨好这位法国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莱昂.都德连底稿这种报社视之如命的玩意都交了出去,简直谄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2
“嗯,我看看。”克列孟梭露出好奇的目光,接过稿纸端详起来。
“好烂的字!”这是克列孟梭用以评价这篇文章的第一句话。5
紧跟着,他沉默下来,拿出透镜细细观看着,然后,竟轻声朗读起来。
“......西斯拉夫人,即波兰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其中波兰人的散布范围最广,能建立起一个实力不俗的小型强国,笔者确信,新近成立的波兰民族国家,甚至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对已然受到内战摧残的俄国造成一定优势;1
“而南斯拉夫人,包括克罗地亚、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保加利亚、波斯尼亚、黑山以及阿尔巴尼亚,其中,阿尔巴尼亚人信仰不同,若是能将除此之外的南斯拉夫人全数统合,不谈工业发展以及地区发展水平,其人口总数将会是意大利王国的一半,也会是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当然,这两者即使在最理想状况下,国力与国际地位也必然全面不如即将解体的奥匈帝国。”
克列孟梭放下透镜看向欧仁,说道:“弥罗埃先生,您在评价可能的‘大南斯拉夫国家’时,用了‘人口’作为评价他们实力的标准,这过于武断了,按这个逻辑,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应该是中国。”4
欧仁说道:“我确实认为未来一百年内,中国很有可能变成最强大的国家——在下不愿引申这个话题,我只问总理阁下一句,您认为,在过去的四十年间,德意志帝国的国力、与我国的国力,哪个更强大些?”1
克列孟梭不语,只是眼里露出了些许凶光。
欧仁放低姿态说道:“我明白,答案实在难以启齿,因此总理阁下与在下心知肚明即可。那么原因在哪里呢?我认为就在于人口。
“当科技、工业水准至少在一个水平线上之时,两个国家的国力应当与人口成正相关,因此我认为,以人口数量来判断国家潜力,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自然,我也认为,法兰西共和国的国家潜力,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数的话,即使是德国战败的现在,也远远不如!”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