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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误将驽马作骐骥
作者:枕石漱流 数字:4387 吐槽:78 更新日期:2023-02-24 11:00:01

  “那请问方贤弟,孟子有言,舍生取义,此言出于何处,原文又是如何?又能作何解呢?”曾布问道。

  方翰韬一听,这不就是孟老头在鱼和熊掌之间犯选择困难症,不知道要吃哪个的那篇嘛。

  这篇高考必背,我会!

  当即从“鱼与熊掌”开始,很是顺溜得背了下来,一点都不带磕巴的那种。

  方翰韬边背,曾布在旁连连点头。等背完后,曾布又让方翰韬解释孟子这段话是什么意思,舍生取义的具体内涵又是什么。4

  这些方翰韬自然熟得很,巴拉巴拉说了一通,让曾布颔首不及。

  接着又问了“王何必曰利”,“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几篇,方翰韬又是先背,再解释含义,回答曾布的一些关于内容上的提问。4

  方翰韬的这一番表现回答让曾布很是满意。

  说实话,方翰韬光是流利的背下来倒是让曾布感觉没什么,死记硬背嘛,旁边的曾肇都能把孟子这几篇滚瓜烂熟的背下来,最难得的是这个方翰韬对于这些篇章的内容内涵掌握得十分精准,理解十分透彻。10

  这可是相当不容易的!

  要知道,就算在此时的科举考场上,关于经义,都是以默写填空这一形式来考,也就是所谓的“帖经”,“墨义”。大部分举人,平均水平都是只会单纯的死记硬背,更有甚者,甚至连经义的句读断句都不会,字音都能念白。

  进士们的水平才好些,但就经义之中的理解,也不出孔颖达注疏的窠臼。

  反正科举考试只是考默写填空,写对就完事了,还要啥自行车啊。

  这就跟明清时候的科举完全反了过来,换成贾宝玉这种精于诗赋的不爱看经义的,来此时说不定就能高中进士,但在明清就只能混在大观园吃姐姐妹妹们嘴边的胭脂了。7

  大环境就是这样,以方翰韬在孟子这三篇的表现上来看,放在这里面简直像个超人。

  曾布很满意的对方翰韬说道,“有道是窥一斑而知全豹,方贤弟看来是对孟子颇有造诣啊,孟子只是子书,方贤弟在其上的理解都如此之好,我要是再问你关于《孝经》,《诗经》这些,反倒是显得多此一举了。”3

  方翰韬不由得挠了挠头,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自己根本没咋看过孟子,但奈何曾布老哥就逮着高考大纲范围里的问,那只好曾布问啥自己答啥。1

  其实这也不怪曾布,他手上又没拿着书,空口随便这么问,一时之间能想起啥就问啥,《孟子》里这些篇章,曾布自然是首先就着印象深刻的精华篇章问,而教材和高考大纲自然都是选孟子里优秀篇章进课本。

  那自然这撞车纠完全不稀奇,也是很大概率发生的事情。

  曾布问完了孟子这一块,紧接着又开始问《左传》了,不过曾布对《左传》好像不如对孟子那么熟,也不咋重视。因此就让方翰韬自己能背啥就背啥,自己又从旁边的书架上找到书来对着看。

  那方翰韬自然又是把自己会背的背了一遍,什么《曹刿论战》,《郑伯克段于鄢》,《烛之武退秦师》这些篇章背,曾布对着一看,基本上没啥大问题,《左传》这块也算是过了。3

  接着曾布把《左传》收拢到一边,干脆对方翰韬说道,“《春秋》断烂朝报,不足为道也,这块也就过了。我看方贤弟经义上基础很好,我直接问你经义之中的义理吧,反正你连其中内涵都会,那自然肯定是背诵无疑的。”6

  古代读书学习路径便是如此,不论是私塾还是官学,老师教书都是先让学生们背,甭管学生到底懂不懂啥意思,反正先背下来再说,等都背到烂熟后,才开始讲里面说的到底啥意思。

  曾布也是如此意思,你都对里面内容理解这么透彻了,那肯定都会背了。就像一个人要是会解方程,那自然就不会接着考他四则运算。

  方翰韬哪知道这里面的道道,那自然是曾布问啥他说啥,俩人从荀子的性恶论一直开始摆龙门阵,摆到什么韩非李斯的法家,又从法家扯到经典问题,“秦为何二世而亡?”,反正方翰韬以前也是老网络键盘侠了,这些都是掰扯烂的话题,自然是说的头头是道,其中展现出的史学素养和思维逻辑让曾布大为赞叹。

  说白了,还是欺负古代人学术交流频率低,信息接收贫瘠,哪像后世网络撕逼激情互动来的激烈,获取各种信息容易。6

  旁边正在埋头硬啃《霍光传》的曾肇此刻都看呆了,他连里面的故事都记不明白,但见这位方大哥和自家五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各种偏僻的典故随口就来,还对史书里一些东西颇有见地,什么“非楚不能亡秦,非承秦无以立汉。”有些东西曾布感到不解,过来跟方翰韬辩论,反而被方翰韬所说服。3

  一时之间,让曾家哥俩大为叹服。

  曾布对方翰韬很是服气,“方贤弟如此年纪,不止博览群书,更是对其中研究颇深,可谓大才,科举功名,不过是方贤弟囊中之物,手到擒来罢了。在线才疏学浅,也是不敢为方贤弟之师,这样吧,方贤弟诸书精通,诗词小道这也自然不在话下,就写篇赋吧,题目便是暴秦二世而亡,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八字为韵脚。”1

  接着曾布又把曾肇拉到近前,对他嘱咐道,“六哥儿你在旁边好好看好好学,今天的赋你也做这个,当然不至于写的多好,重点是看你方大哥是怎么写的,见贤思齐,就看你能从里面学到多少东西了。”

  曾布嘱托完曾肇,又向方翰韬说道,“方贤弟先写吧,我不便打扰,我这还有二兄布置的课业,等到中午我再来这边看方贤弟大作。”

  说完,曾布便去书房另一边忙乎他自己的学习去了。

  这边就剩下曾肇和方翰韬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曾肇见曾布走远了,小脸一苦,眉头一皱,挠着小脑袋,看着方翰韬,“方大哥,这暴秦二世而亡赋好难啊,到底怎么写啊?”

  看方翰韬半天没反应,曾肇只好自个去一边拿起笔来开始琢磨,又翻开韵书查韵部,已经开始着手写了。

  但方翰韬拿着笔,看着眼前的纸,是一字都动不了。

  根本不会写啊!

  好家伙,自己对对联都对不明白,整个rap押韵都押不下来,这一下子让自个写赋,能写的明白吗?2

  曾布这是故意为难自己吧,后世的中文系老教授都未必能写出来啊。2

  看看旁边小学一年级的曾肇小朋友……

  我去,这都密密麻麻写了半张纸了!

  虽然曾肇写的也磕磕巴巴,写一句想半天,但人家好歹也是写下来了,自己半天还是白卷呢。

  刚刚被曾布认定为大才的方翰韬,只得枯坐在此,急的汗出如浆,笔悬在半空,唯有滴滴答答墨汁从笔尖滴落纸上。

  过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曾布便过来收卷了。

  他先拿起曾肇写好的《暴秦二世而亡赋》看,边看边皱眉头,点评道。

  “六哥儿你这赋,主旨还是照抄《过秦论》居多啊,拾人牙慧。看看你这赋中章句,还是抄《阿房宫赋》,你这改都不改,直接字句照抄,按诗僧皎然所言,乃钝贼之所为啊。”

  曾布评卷越评眉头皱的越深,“你这后面越写越乱,怎么转韵时候的提引词都能忘写呢?还有你这韵脚,你这韵脚是怎么回事,赋中怎么能用重复的字做韵脚呢?你这亡字前面已经当韵脚用过了,这块怎么还能再用呢!”

  曾布的批评很严厉,曾肇只好委屈巴巴的辩解,“这题太难了,我只记了史记中的故事,真的搞不懂为什么秦二世就亡了……”

  “唉,”曾布看着曾肇,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罢,朝代更迭,国家兴废之事对于你来讲,此时确实很难,但以后科举中,这些题终究还会考的。你现在不懂没关系,先看方贤弟是怎么写的,你好长长见识,在旁观摩便有所裨益。”

  说完,曾布搓搓手,一脸期待的对着方翰韬说道,“方贤弟,你的《暴秦二世而亡赋》能否容某一观呢?大作可是期待已久啊。”

  方翰韬只当自己脸皮被狗吃了,木着脸把自己这满纸墨点,一字也无的白卷交给曾布。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定格了足足一刻钟。

  曾布缓了半天,脸上使劲挤出笑容,缓缓说道,“方贤弟是不是误将白纸当成卷子拿错了?”

  “没有拿错。”方翰韬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没事的方贤弟,你要是嫌弃自己此赋做的不好,”曾布转过头,对曾肇说道,“六哥儿你先读你的《霍光传》去,里面的故事典故读不出门道就别来找我。”

  支走了曾肇,曾布接着对方翰韬说,“那你我私下一观便是,应题之作,一时写的不好也是寻常之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这样的,子宣兄你误会了,”方翰韬直接老老实实交代,“我不会写诗,更不会作赋。”

  “哈哈哈,方贤弟,这个笑话实在不好笑啊。谈吐中所露出的言行学识做不得假,经义理解都如此透彻,事物分析自有见解,何谈不会写诗赋这种笑话啊?像六哥儿这蒙学孩童都能写诗作赋,方贤弟又怎可能做不来呢?”4

  曾布还是不相信。

  这给方翰韬快整崩溃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解释。1

  方翰韬算是朦朦胧胧大概理解眼下这误会和矛盾是怎么出来的了,看看之前曾布给曾肇布置的课程就能知道,这时候大宋的蒙学,普遍是以诗赋为主,曾肇小朋友除了练字,背背经文之外,所有的科目都是围绕着吟诗作赋这块展开的。

  像看史书记故事那是熟悉典故,进行积累。曾布一直让曾肇看《霍光传》问里面的故事典故就是这个意思。想想之前曾二叔锐评《西昆酬唱集》,和方翰韬前世就学过的《滕王阁序》,也就知道,写诗赋骈文那都是恨不得一句一用典。1

  就这样的教育氛围下,受教育良好的大宋小学生,写诗作赋,这就是默认的基础中的基础,自然肯定是手到擒来,人人都会。

  至于写的水平如何,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在曾布的认知里,就是如此,相当于后世,你高考数学最后的导数压轴大题都能拿满分,结果告诉我前面送分的选择题根本不会做。

  这奇葩情况就算是体育老师来都理解不能。

  方翰韬想来想去,只好给曾布这么解释,“不瞒子宣兄,我从未上过学,也没有读过书,家中也没有诗书传家的氛围。像诗赋这些,根本没人教,我自然是一头雾水。所以才央求曾二叔带着教我读书。”1

  “那……那方贤弟没读过书,经义之道,圣人之言又是如何学的呢?字又是如何认的?”曾布还是不相信。

  很正常,一个清北的博士突然告诉你我其实小学没毕业,这谁一时都接受不来。7

  “其实,这些都是我平日在县中先生教学时,随便听来的,子宣兄,说来惭愧,其实经书这些,我就会这一鳞半爪,孟子我根本没完完整整看过,书都没摸过,其他经书更是如此,其实你问的那些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方翰韬直接摊牌,老老实实交代了,只不过将其中一些内容作了修饰,总不能直接说我是穿越来的吧,就只好把说辞改成了自己随便旁听来的。

  反正自己真实的知识水平讲清楚,让曾布好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安排好学习计划就行了,别再像今日这样闹误会,让曾布误以为自己是什么神童了。

  真的很耽误事。

  方翰韬老老实实交代完,倒是让曾布陷入久久的沉思。

  如果说没上过学,那不会作诗赋就说得通了,诗赋是需要老师系统性,一步步教的,像曾肇便是这样,从三岁开始,就根据切韵来学认字,接着便是对对子,后面开始背诗,学习写诗,后面便开始学习写赋。

  可以说,全大宋,乃至整个东亚的读书人启蒙都是如此。

  但是,这方贤弟没上过学,也没有老师来教,不读书,那又是如何明事理的呢?这思维水平和认知深度又是如何来的呢?

  总不能真就是在墙角听先生讲几句就学出来的吧,这是无师自通,生而知之者的神童啊……

  等会,神童?姓方?来自金溪县?

  曾布想到此处,郑重的问道,“敢问方贤弟,昔日金溪县神童方讳仲永者,是你何人啊?”

  方翰韬一脸懵逼,怎么突然问起我老爹了,只好回答道,“正是家父。”

  “怪不得,”曾布一击掌,破案了,这爹是神童,儿子肯定也是神童啊!11

  肯定是这样,如果不是神童,自家二兄为啥又突然把他带来读书,当自家子侄来看待。

  一切都说的通了!

  看着曾布这激动的表情,方翰韬隐隐感觉有点不太对。

  好像,有个更大的误会产生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