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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人
作者:郗黄夏 数字:5208 吐槽:0 更新日期:2023-03-10 08:38:18

  神州,吴省,孟都市。

  《新宇报》下班了——对,这年头也有报社会按时下班的,至少对于高管来说是如此——总编老徐头打算去填填肚子。

  他知道今天家里不会有人,老伴儿走了,女儿么还得加班。那他干吗自己做饭呢,在外面吃上一口方便的,又顺心又热乎,岂不是好?就去对街那小饭店吧。

  这饭店也是多少年的老门头了。老徐记得,他年轻的时候,刚分到这里的报社工作,就看到对街有人,在路边支了个摊子,摆开一口大锅,几摞碗筷,自东自伙,卖些零散的粥、面、馄饨,都是北来的风味儿,一碗两个大钱,也算价廉物美。锅盖上常冒着白烟三丈,和着面香,袅袅不散。

  有忙人路过眼饿,立身啖上一碗,又是得饱又是解馋。

  老徐当年还是小徐,是报社里的单身汉,四下里跑新闻,当然也在“忙人”之列。有错过了食堂饭点儿的时候,就到这摊位上垫吧一口;要逮着了什么大新闻,得庆祝庆祝,也在这小摊上打打牙祭。

  一来二去,甚至还混得熟了,也能不凑手的时候赊上一顿,也能要摆阔的时候,提前请掌勺——薛老板,听说以前是在京师前门外开茶馆的,那种带卖烂肉面的小馆子,后来惹了什么是非,在京里存身不住,就带着孙子逃灾,才来到孟都——准备些菜牌上没有的拿手菜,约一约同事和朋友。

  这么些年过去,小徐变成老徐,从小记者变成了总编辑,对街这小饭摊也变成了小饭店,蒸蒸日上,居然还挂出来一块亮底金字的招牌,叫作“北厨”。

  北厨店坐北向南,南门大开,收拾得一尘无染,极是素净。连墙上也是空旷,只有东壁钉着三样东西:一幅扇面,一把琴,还有一张字纸,仅此而已。

  字纸上写了几行透亮的馆阁,不是诗歌,却是一篇训词:

  自古人生于世,须知世路艰生。

  我有忠言几句,入门何妨静听。

  晨起洒扫庭除,昏便休沐息心。

  灶头精约蔬果,窗下洁质器皿。

  勿欺贫穷苦客,勿谄富贵高庭。

  宽厚乡农贸易,温恤孤老亲邻。

  又非愚顽蠢动,望君勉力而行。

  一朝克勤克俭,万事干干净净。

  万事干干净净!

  这是当年小饭摊第一次租房雇人,净雇了些进城的流民,老掌柜的见了,恐怕招滥了人,泥沙俱下,以后给自家的饭馆惹是生非,所以就写了这么一篇训词,也算老年间的规矩,教学徒的学个好。

  东墙前头就是柜台,柜台后面坐在摇椅上的,却已经不是当年的老薛掌柜。老掌柜的早就收山,回家纳闲养老去了,每日里琴瑟琵琶,过得是好不自在。如今柜台后算账的,是他的孙子小薛老板。

  徐总编算是老主顾了,和薛家祖孙都熟,一进来小薛就注意到了:“哟,老叔,您可是有日子没来啦!今儿个要吃点啥?”老徐和老薛算是平辈称呼,老薛的孙子却尊他“老叔”,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辈分。

  “唉,这两天事情太多,看电脑看的眼睛又不舒服了,小薛你让厨师傅照以前的样子,给我来碗梨米粥补补吧!”老徐说着又用手背压了压眼睛。他这一代的记者,正赶上科技发达,笔头子全换成了电脑打字,好处是写东西省力,坏处就是容易费眼睛。电脑看多了,眼睛容易又干又痒,用的什么妥布霉素药水加替沙星眼膏,也都只能一时舒服,治标不治本,毕竟工作改不了。

  当年老薛掌柜听说,就建议老徐试试他家的梨米粥,说是药补不如食补。梨子清火,粳米明目,再配上些草药,切碎了煮粥吃,可以改善眼睛的酸涩和干燥。老徐试吃,味道反正不错,就多吃了几个礼拜,结果还真有些好转。之后就三不五时到北厨吃粥补眼睛。

  “巧儿了,老叔您真是有福,我这店里刚到了一批九河卫的小站粳米,正说要不给您留点儿,过节时候送家去呢,您自个儿这就来了。您等着,我这就让他们熬粥去,小秦!”小薛老板就把个姓秦的小二叫来,要他仔细传话给后厨,老主顾又来了,小心熬上一锅梨米粥,“马前”着点儿,无论别人要什么,哪怕敲桌打凳,都给老主顾先做,做好了先上。嘱咐完了,又回过头跟老徐头闲聊,唠些您女儿我徐姐她好不好有没有再嫁之类闲话,免得老主顾等上菜的时候冷了场子。所谓江湖派的饭馆靠咸盐(闲言)活着,不外如是。

  两人闲聊尬聊了半晌,可就有了问题了。这粥还没上来。老徐还没急,小薛的脸上先挂不住了:“小秦,小秦?小秦!小秦你把我的话传到了吗?怎么这粥还没上来呐嘿?”

  那小秦也是无奈,陪着笑回复老板:“老板,我真的把话告诉他们了,还催了几次,可后厨说今天的米怎么煮都不得熟,不只是徐总的粥,别人的菜,只要是带米粒的,都不得熟。”

  “奇了怪了,”小薛老板听了只觉得不成话,直往上翻白眼:“他们都是第一天做饭吗,连个米都煮不熟了?”

  “真是煮不熟,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都在奇怪,倒是那新来的何师傅说…………”

  “他说什么?”

  “他说,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噢!”一听秦小二转述的何厨师的话,小薛老板倒似恍然大悟了,“原来如此,得了,这就不关后厨的事情了。这么着,你再到后面去,就在锅子前面,点一支香,拜上两拜,做这么几个手势,”小薛老板抬手示意小秦,“求一求‘灶王老爷保佑’,然后掀开锅盖,拿一根长铁签,越长越好,用力扎到那些煮不熟的米里去。去吧!”

  秦小二听话就去了。老徐在一旁直听得纳闷,这是要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问小薛小薛不讲,只是冷笑,叫老徐仔细观察这会儿店里的客人,说一会儿有好戏看了。

  也不过片刻功夫,突然有个靠窗的老客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怒瞪了小薛一眼。随后“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老徐看的明白,那痰里带着血沫子,落到地上无声无息,却是化出一个坑,平地陷下三寸,这是什么人??!

  刚还笑着的小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小薛赶紧清场,就说店里有事,全场免单,请客人们打包回家吃去,实在不好意思。难免有人吃到一半骂骂咧咧,但也没办法,都给赶了出去。小二也都给赶去了后厨。只有老徐怎么都不肯走,小薛只能由他。

  看店里没了别人,小薛这才咬牙拧眉,赔个假笑,向前几步拱一拱手:“这位老先生好厉害的功夫,好难得的雪山水!但不知是雪山起教,红炉起教,还是哪家法教?小店是哪里得罪了老先生?要是您老有些马高蹬短不凑手的地方,小店虽然本小利薄,也愿意凑出个一千两千的,和您交个朋友。您看如何?”

  “呵呵!”那老客闻言,怪笑数声,那声音如同夜枭般刺耳:“江湖相逢,何必询根究底?真要问出了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再要找你麻烦,我也未免难以为情,啊?呵呵呵呵……“

  小薛一听眉毛一立,当时就要发火,想想又按住了,“哼”了一声点点头:“也是,阁下本事不差,却落到来勒索我这家村头路边的苍蝇馆子,要是说出来师承门户,未免有辱门风。”

  老客闻言大怒,“哐当”一声推翻了桌子,站了起来,抄起他在窗边靠放着的一根黑黝黝的竿子,指着小薛的鼻子痛骂:“小子,你死到临头了!嘴巴里还不干不净!要怪就怪你自己,瞎嘚瑟施粥,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旁边的老徐一听就有些明白了,上半年城里闹过饥荒,有那有势力门路的店家囤积居奇,大赚了一笔;没势力的店家只能关门闭户,自己顾自己的性命。独有这薛家的老店,又没势力又没门路,还要平价卖人饭吃,当时就让人为难。如今,想是秋后算账来了。也不知那些势力哪里请来的这个老客,难道是什么,法教的人?老徐可是不懂,虽然平时在报社也听过一些都市奇闻,从来都没有当真。今天居然真的碰上了,一会儿可得好好问问小薛,搞个大新闻出来。

  薛老板也明白了,倒不急了。微微一笑,站起来,侧过身去,一边用手把墙上挂着,那扇面上的钉子拔了,扇面捧了下来,一边道:“老先生您也太高看我了,我这小本买卖,哪里有钱施舍?不过是一直拿顾客当成上帝。也不知哪里就惹了人了。劝老先生您消消气,饭吃三碗,闲事少管,养养您的老精神,也免得遭了报应!”

  说着,左手掐了个诀,右手轻轻把扇面往柜上一拍。

  那老客怒极反笑,把竿子朝地上一跺,就要念咒动手,猛然手下一顿,脸上红变成白白变成青,好久才说出话来:“好厉害,好厉害,你这饭店里的装饰,是按八卦阵修造的?”

  “正是!”小薛老板神色傲然。

  “可这怎么可能!八卦阵是玄门的东西,要玄门的法坛啊!”

  “老先生您想必闯荡过江湖,难道没听说过,太乙派的扇子,就是移动的法坛?为了请高人帮手准备这套八卦阵,我家也是花费不小。您还不去吗!”

  那老客脸上青变成黑黑变成灰败,“嘿”的一声,又是把黑竿朝地上一跺,转过身扭头就走。连句场面话也没留下。

  徐总编在旁都看的傻了。好难才回过神来,赶紧去跟小薛套磁:“贤侄啊,咱们可是老交情了吧,我从你爷爷那时就认识你家了。你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捉鬼的?驱魔的?和人斗法的?来来来说几个故事老叔我听听,我也好多写几个热点新闻呐!”

  小薛一听就乐了:“嗐,老叔,我这点本事算什么呀!您要真想搞个大新闻啊,不说别的,就讲当初帮忙起这八卦阵的那位高人吧,那可真是玄门正宗,有道的全真,据说……”

  “轰”的一声,外头突然人声鼎沸,老徐不禁回头一看,只见街上出了车祸,一辆垃圾车把人撞了,

  正是方才的那位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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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九省通衢,两江交汇。

  有位夜不倒单的有道全真打坐在城东纯阳观,不理窗外的风刀霜剑,人我是非。

  本该如此,

  可那天是中元节。

  有道全真中元节也在房中打坐,忽然心血来潮,守不得静,入不得定。便知道观里来了事情。

  “童儿过来。”

  就有门外侍立的童儿进来回话。全真细细地探询,童儿忙忙地回禀。山门内来了一对小情侣,马上要结婚,今天来烧香拜拜,问问姻缘,却连着三次抽到同一支下下签,解签道士解不开,众人纷纷议论。

  “哪一支?”

  “水晶宫中瑞气浓,仙人掌上玉芙蓉。唯是所求难得见,见时难免满江红。”

  “噢。”全真点点头,想是应在这里。便让道童请那对情侣过来,若来了就与他们解签。若无缘就省了功夫。

  也不多时,童儿便请来了小情侣。到底在恩爱情浓,却抽着下下签,任谁也要生疑。是有人能解签啊,图个心安也好。

  有道全真便焚了一炉香烟,请情侣坐下,先听他诵一本经。静一静心,才好与他们解签。“稽首皈依天地水,三官大帝慈悲主。神功妙德不思议,谨运一心皈命礼…………”全真敲一敲磬,口中喃喃。

  从来念经不受听,小情侣一晃神便挨到了解签时,有道全真说来倒容易。他说这签主的是荣华富贵,唯有求不得,强求有血光之灾。是求姻缘啊,那么不结婚的好。

  这话说来容易,实在也不受听。男方拉起女友就走,骂得全真直叹气。

  回家无事。还是平常日子。过三五七日就是婚期,扯了证,闹哄哄做新人。晚上应付完了宾客,第二天就是认证的夫妻。

  是认证的夫妻,也还是家常的小日子。该上班了上班,该撒娇了撒娇,该做饭了做饭。可不比有的人家只让妻子下厨,这家老公心疼老婆,舍不得她一个人劳累,就勾勾搭搭浸染烟火气。那边妻子择菜,这边老公剖鱼。没留神踩着了什么,啪叽要往下摔,正摔在妻子的身上。也是运里命里,居然摔出个奇怪的架势——那把剖鱼尖刀,巧巧地扎进了妻子后心。

  不由得痛惊,不由得呼救,不由得进医院。亏得是改开以来,科技发达,大夫的本事愈发高明,急救了命回来。妻子也养了半年的伤。伤愈出院,后事还没完。又有一次倒车出门,正正地撞倒了妻子;又有一次不过劝了一杯酒,妻子居然脑溢血。

  接二连三,小两口濒临崩溃。不晓得是邪祟缠身,或者妖魔作怪?常常抱头痛哭。这一天又哭昏了为止,昏昏沉沉睡梦间,梦见了一座古城。

  这古城被敌兵层层围困,城中的将军愁锁双眉。将军府倒有位贤德的姬妾,排设了香案祷告苍天:一愿救兵早到,将军和百姓都能脱险;二愿将军前程远大,福寿绵绵;三愿将军的正妻早生贵子,让将军有了后代香烟。

  那将军有些像做梦的妻子,那姬妾有些像做梦的丈夫。

  就见将军牙关一咬,去后宅哭了一声娘子。

  “郎君你唤我何事?”

  “围困太久,没了粮食,我来向、向、向……向你借粮!”

  “都在城里困着,我有粮无粮,难道郎君你不晓得?”

  “晓得是晓得……你看你背后有人来了…………”

  “是谁?”

  姬妾才转身去看是谁,将军宝剑就扎进她的后心。就有了将军家的肉犒赏三军。饱不了士兵的肚子,也能激动了士兵的忠心。才守住了城池。才保住了将军的君主与国家。后来将军也牺牲在战场,天子封他是忠烈的正神。

  只是惨死的姬妾放不下。她没有封神,又不愿轮回,在奈何桥头哭天哭地。感动了回道人写状,大桓侯通陈,龙吉公主抱本上告。在天帝台前告下了那位忠烈正神。就有天命要将军再度轮回,流浪苦海,还了姬妾一场惨死,才许他重归天曹。可说是将军一灵不昧,轮回多世,生生死死,都是忠臣、烈士、名将、清官…………一生生忠君爱国,有皇家的气运护着,姬妾找不到报复的机会。

  到头来新朝鼎革,天下没了天子。

  忽然铜磬一声,虚空崩陷。情侣蓦地惊醒,只见到静室生白,香炉氤氲,面前一位有道全真。依然七月十五日而已。全真口中犹自喃喃:“…………于是地官至七月十五日,即与狱囚地狱受苦众生,除罪簿,灭恶根,削死名,上生籍。已去提,未去提;已提至,未提至;已结证,未结证;已发觉,未发觉。逢赦除之…………”

  后来那对情侣如何,有道全真就不再知晓。从来因缘自造。他不多管等闲的是非,

  也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