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平的双手扶着桌案,身子直哆嗦:“谁让你们打州城的?我之前是如何交代的?”
邓通说:“责任全在我一人,要杀要剐我都认。”
“剐了你有什么用!”李西平吼道。金丽泽说道:“好了,事已如此,发怒也无用,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李西平喘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死伤情况怎么样?”孙乐安说:“阵亡四百三十七人,还有一百四十九人重伤,不确定能不能救,轻伤就不计了。”
李西平看了看邓通和孙乐安,也没再说什么,让他们两个带兵,就如同让阮小七和安道全领导梁山,怎么可能不打败仗。
这个“梁山”里倒是也有宋江和柴进,不过这两位现在的情况都不妙。
停尸房里,叶文焕的遗体安放在头一个,他的半边脸都被铅弹打烂了。李长宁倒是还活着,他上前线鼓舞士气的时候,没判断好英军火枪的射程,左腿迎面骨中了一弹,孙乐安给他做了截肢,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如果是邓通会不顾形势,莽撞送死,那还说得过去,可叶文焕这样的人,要是放在明末乱世当农民起义者,起码也得是个在早期和李自成平起平坐的大佬,他怎么会干出这么蠢的事情。
李西平感到心里一阵阵地揪得慌。虽然每个矿工兄弟的战死都让他心痛,但他最不能接受的还是叶文焕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了。一个能在1842年的海南就提出给矿井增加蒸汽机的工人起义领袖,要是去参加金田起义,封个王也不是问题。现在可不是晚清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叶文焕只要能活到鸦片战争结束,以他的学识才略,一定是能大有作为的。1
但历史就是这样的,任何人都可能在战场上被一颗流弹打死,卢德铭、王尔琢、伍中豪、黄公略会死,叶文焕当然也会死。1
李西平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矿工之所以会攻打县城,是因为他们接到消息,赖美玉被英军抓住了。
一个伤员被扶了出来,正是之前被寇善友的两个儿子捡回家的那个人。这人是陈三恪家的一个长工,其实是赖美玉派到陈三恪那里的卧底。
赖美玉和陈三恪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陈三恪是崖州最大的放债人,他们家是崖州最大的缙绅家族,所以有这个优势。而赖美玉发达之后,也在放贷,而且是严格按照大顺律规定的最高利率来的,年利率36%,还按实数给银,除了利息什么都不吃,不会出现借一两银子还收一钱的“手续费”这样的事。
放贷这事,从来也不是靠公平的市场竞争,而是和权力密切相关的,就算没有官府的权力撑腰,也得有乡村私下的暴力。赖美玉是后发者,急着把放贷条件抬高到和陈三恪一样,能放出的贷肯定很少,所以他采用低价策略,先给自己树立一个“仁义守法”的人设,和陈三恪争夺市场,只要不赔就是大赚。这年头,能在大顺律允许的范围内剥削,就是老百姓交口称赞的大善人了。
所以,陈赖两方这些年来斗争不断,随着赖美玉当上乡长,又混杂了两个乡争夺水源、牲畜践踏庄稼之类的农村常见纠纷。陈三恪家大业大,有科名傍身,赖美玉是底层爬上来的高手,有一群死忠兄弟,双方一直不相上下。
这个卧底说,他亲耳听到,陈三恪的族侄陈报本在和人研究,英国人快要来了,要和英国人勾结,把赖美玉干掉,他逃出来报信,结果被陈家的家丁发现并打伤。被老乡救了之后,刚恢复到能下地走路,就急忙去找赖美玉报信了,结果晚了一步,赖美玉已经被英国人抓走了。
李西平问道:“陈三恪呢?他家不是在乡下吗,你们打崖州应该正好从他家路过才对。”大家互相看了看,孙乐安说:“邓头领把他全家三十多口都杀了,杀之前也没审。”
李西平也懒得和邓通计较,他那个世界的赤卫队杀地主全家也不稀奇,还指望19世纪的暴动矿工能有多文明。陈三恪在崖州一直是众恶所归,谁都知道他放高利贷、虐待佃户、私设刑房、贩卖人口的事情,据说手上还有直接的血债,只是没抓住证据。说他私通英国人,谁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这个年代对待仇人,杀全家是惯例,能放过老幼妇孺的,那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仁义英雄。邓通显然不是这类人,他就是个普通的农民起义者,虽然领导的是矿工,但根本路线还是农民起义那一套,杀陈三恪全家在他的世界观里是天经地义的。
李西平长叹一声,不管策划这件事的人是谁,他都已经成功了。
藤桥、崖州两战,矿工们战死及重伤者有一千多人,估计重伤员孙乐安能救回十分之一就不错了。剩下的两千多人已经陷入了茫然无措之中。矿工作战和早期的农民起义一样,得靠首领身先士卒,否则也不会出现叶文焕战死、李长宁重伤这样的事了。这就导致一打起仗来,死的往往是最勇敢、最有威信的人。
“孙大人忙您的吧,老邓和我去看看兄弟们。”李西平无奈地说道。
叶文焕带队伍颇有章法,即便是在他本人阵亡,骨干力量大批损折的情况下,矿工兄弟们依然没有乱,负责站岗放哨、保养武器、挑水劈柴、扫地做饭的那些人,还在忙着自己的工作。矿工们早就习惯了有组织地干活,这对他们不难接受。
人一旦忙起来,精力放在任务上,还能有点精气神,而那些没有任务的人,则完全是木头人一样的状态。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左眼和左耳都不见了,半边脸血肉模糊,坐在柴堆上,抱着一杆比他还高的步枪,呆呆地望着天空。
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正面无表情地捉着身上的虱子,捏死一只,把手上的血迹在裤子上蹭一蹭,再去找下一只。
四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可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木然对坐,相顾无言。
整个营地没几个人聊天,死气沉沉。
李西平没去试图发表什么鼓舞士气的演说。要说耍嘴皮子,叶文焕和李长宁都比他厉害多了,现在这俩人一死一伤,矿工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兄弟,如果他说点什么就能解决问题,那直接去伦敦说服英国议会停战多好。
藤桥之战的伤亡虽大,可毕竟把英国人赶跑了,矿工都是见惯了死亡的人,只要能看到希望,他们能承受死人。而崖州这一仗,乒乒乓乓打了一天,倒是枪炮震天,可是连城墙的边都没摸到,也不知打中了几个英国人,反正是只看见冲上去的兄弟一个个非死即伤。叶文焕一死,人心都散了。
矿工也不是人人都英勇顽强,敢于反抗,经过两次战斗,这样的人死得太多了,剩下的人有很多都是随波逐流的。照这么下去,要不了几天,这支人马肯定散伙。
李西平大声对邓通说:“登城登不上去,挖地道就是了。把城墙一炸开,冲进去在小巷子里和敌人肉搏,就不怕枪炮了。”李西平当然知道英军拼刺刀也比这些矿工厉害,但这会儿没必要说实话。他随手一指:“就从那个山包后面开始挖,那里从城墙上面看不见。”
邓通说:“大人,从那儿挖,没一两个月挖不到城墙下面啊。这还得是土质合适。”李西平当了这么长时间官,大有长进,一点也没为自己的无知被拆穿而脸红:“挖一两个月怕什么,咱们在城外,附近的村子都有存粮,敌人在城里,筹措粮食不易,和他们耗就是了。”
“找几个挖过矿井的兄弟,先勘探一下,明天就开始挖!”李西平大声说道,“吩咐伙房,给干活的兄弟们加咸鱼。”咸鱼在四面环海的海南岛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是在矿山毕竟还是需要花钱买的,矿工们平时也吃得不多。邓通虽然没有文化,但是能做起义领袖,当然也是聪明人,立刻领会了李西平的意思,问道:“是每人一条吗?还是按土方量分?”李西平不耐烦地说:“这点小事还要我管吗?你们管事的自己商量。”
其实李西平也就是个屁大的官,分咸鱼的事让他管也是很正常的,不过他这会儿派头拿得十足,好像他是州牧一样。
矿工们都造反了,对于官老爷能有多大的期望值?李西平让他们干活又给他们饭吃,就已经满足他们的期望了。他们对叶文焕有期望,认为叶文焕能带他们闯出一条活路,所以叶文焕的死让他们灰心丧气,而他们对于官府的期望就是只要别迫害他们就行,所以李西平用大米和咸鱼雇人干活就足以被认为是个好官。
营地里响起了嗡嗡的说话声,挖地道用不了太多的人,不可能两千多人一起上,肯定是选一部分人,便有人开始议论此事。李西平很满意,至少比刚才死气沉沉的样子强多了。
回到竹子搭成的临时指挥部,李西平又恢复了愁眉苦脸的状态。邓通说:“大人这办法好,只要有饱饭吃,忙起来了,人就有精神了。不过就算这地道挖好了,炸开了城墙……”
李西平说:“是啊,炸开城墙,我们也攻不进去。而且这回英国人兵力充足,城里没有粮食,他们出来抢就是了,我们又怎么拦得住他们。”
邓通说:“而且挖地道、分咸鱼这事也就能让大家精神几天,兄弟们看不到出路,人心还是得散。这个……”
李西平苦涩地说道:“我要是有这个权力,立刻把你们改编成官兵,发军饷。可弟兄们不知道我是多大的官,你还不知道吗?许州牧也没这个权力啊。如果把你们改编成矿山卫队这样的民兵,崖州的财政又怎么养得起这么多人。”
邓通说:“叶大哥也说过,要杀我们,府尹、州牧就做主了,但要是招安我们,这事起码得广东节度使拿主意。可自打魏大人殉国,也不知新的节度使是谁,什么时候来上任,就算来了,也不知道是人是鬼。何况现在府城失守,别说广州了,连雷州都断了消息。”
邓通顿了顿,又说道:“广东的官军是什么德行,我是清楚的,连韩将军都败了,那就没人能收复琼州了,朝廷总不会把琼州割给英国吧?”
李西平说:“我看是不会的,一来朝廷对颜面极其看重,割地的骂名轻易不会担,二来英国要琼州怕是也没什么用处,全岛也买不了多少英国货,英国人若要割地,应当割更容易向珠江或者长江深入的地方,或割香港,或割舟山。”
邓通说:“可是这么打下去,我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活到仗打完那天。”李西平说:“那就不要打,从今天开始,矿工兄弟们不要再参加任何战斗了。你们为这个国家的付出已经远远超过你们得到的了,谁也不该让你们再去战斗。”
“那赖大哥怎么办?”邓通问道。李西平又叹了口气,赖大哥?怕不是你们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李西平敷衍了几句,把邓通打发走了,金丽泽走了进来:“你也看出不对了吧。”
李西平说:“陈三恪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可能支使英国人替他对付赖美玉。这是有人借刀杀人,要消灭矿工们。反正陈三恪在崖州人心目中就是天字第一号王八蛋,就算有人说鸦片战争是他策划的,我估计信的人也不少。英国人不会对这种天涯海角的地方感兴趣,他们的目的是以战促和,现在琼州府城都被他们占了,皇帝都不知道他们占领崖州,他们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一定有中国人牵涉在内。”
金丽泽说:“那你打算怎么办?”李西平说:“我去和英国人谈谈。只要大顺朝还没一打就垮,英国人还是会有起码的礼数的。不管这件事背后的中国人是谁,英国人都犯不上受他的差遣。”
金丽泽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告诉矿工真相之后会怎样呢?至少现在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抗击侵略,保卫国家,认为自己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如果揭穿了这一点,这支部队的心就彻底散了。”
李西平这一天净叹气了:“真相总是有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