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当然听明白了太子的意思,百家姓之外的姓氏自然就不是汉人了,所以一个从小背熟了百家姓的汉人,很容易就会形成我们和胡人的区别。
但是汉人的韵书必须要先记住基础的单字,而这些单字大多在百家姓中,只有脑子里有一个基本数量的单字,才能开始通过反切注音的方式去看懂韵书,而看懂了韵书之后,才能算是一个读书人,因为会韵书的读书人已经可以去自行学习那些不认识的生字了。
太子借用了西洋人的字母来确定声母和韵母,也就等于儿童一开始不需要记住单字,而是先记住字母,然后再去学习单字,这样就相当于消除了蒙学中对儿童灌输的汉人意识,而仅仅只是认识了几个字。
只是,康熙还是有些疑惑的问道,“这样的学习,等于是多了许多识字的文盲,他们虽然认识几个字,可是不能作文,不通经义,不能科举,这样的学习到底有什么意义?”4
太子显然是已经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因此便不慌不忙的对着康熙说道:“一般来说,官府的公文其实大多在800个常用字内,也就是说,只要学会800个常用字,就能看懂官府的文告写了那些字,但是要想看懂文告的内容还是不太够的。
但是普通人如果是听戏曲的话,则几乎都能听懂其中的意思,这是因为戏曲大多以口语写作,只有少数地方才会吟唱诗词。所以,如果官府公告都能够以戏曲使用的口语来写作,那么学会了800个常用字的人,就能看懂官府的公告到底讲述了什么内容。
假如所有国民都能够看得懂官府的公文,那么胥吏和乡绅操纵地方官府的权力压迫民众的事情就会减少许多,而国家的权力也就可以绕过胥吏和乡绅,直接和民众联系起来。这样一来民众的国家意识就会高于宗族意识。9
这就和那些野人女真进入八旗后就开始忘却部族的法规,而敬畏八旗的规矩是一个道理,因为他们知道八旗的规矩比部族的规矩大。现在民众却无法知晓,到底地方上执行的是朝廷的规矩,还是士绅胥吏的规矩,因为他们看不懂朝廷的公文,于是民众只能服从士绅和地方官吏,哪怕他们颁发的规矩违背了朝廷的法规。3
除了让民众能看懂官府的布告,在义务教育中还应当教会民众基本的计算规则,这样他们就能计算自己究竟应该缴纳多少地租,从而避免为胥吏所欺。
儿臣的主张就是,义务教育的目的,就是教会一个人能够看懂官府的公告,能够计算自己的家庭开支和缴纳的赋税,从而塑造起国家和个人之间的联系。义务教育和科举做官没有关联,只是为了塑造一个国家所需要的公民,避免他们为邪门歪道所欺骗、引诱,最终变成地方动乱的根源。”5
虽然太子没有明说,但康熙还是知道太子说的是朱三太子这面汉人造反的旗帜,从满清入关到今日,打着朱三太子名义造反的野心家至少有十几起,而每次都能号召起一批愚民加入,这些愚民实际上没什么文化,但是因为听到朱三太子的号召,就盲目的起来造大清的反了。
对待这些愚昧的民众,康熙都觉得束手无策,只能表示朱三太子早就不在了,现在打着朱三太子旗帜的造反队伍都是假冒的,甚至去年抓到了真正的崇祯四子,康熙也不敢将其明正典刑,而是宣称这是一个假冒朱三太子的人,然后把其一家都杀了。1
康熙很清楚,一个75岁的老人对自己没有丝毫威胁,事实上这个改名王起元的崇祯皇子隐藏在民间过了一辈子,压根就没想过要恢复大明,但是对于那些明朝的遗民来说,一个真正的崇祯的皇子,将会成为他们手中极具有号召力的旗帜。
所以康熙最后还是没有放过这个对自己苦苦哀求的老人,因为他不想有人拿这位做旗帜来推翻满人的天下。太子的建议,实际上确实是不错的,如果能够让朝廷和个人之间建立起联系,不需要通过胥吏和士绅来管理那些平民,无疑统治成本将会大量减少,统治成本的减少,自然就意味着民众减轻了负担,愿意造反的老百姓也就少了。
但是这个决心真的很难下,康熙执政近五十年,自然知道任何新的事物出现,必然会带来许多不可预测的变化,如果他年轻十岁,又没有废太子一事,那么说不定他还真想放手让太子试一试,但是现在他就有些犹豫不决了。
这场谈话结束时,康熙虽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是太子却不是很在意,他告退之前看了一眼康熙的书桌,发觉康熙并无意整理,他就很安心的告退了,接下来的就得看天意了,八阿哥或者会发动,或者不会,或者康熙又想起了这份奏折,然后让皇子们讨论,那么这个陷阱就算是白设了。1
不过在他退出房间的时候,康熙突然叫住他问了一个问题,“这些个想法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太子毫不迟疑的回道:“儿臣哪有这样的精力,都是各位弟弟们把资料搜集上来,然后讨论出了思路,儿臣不过是总结了一下。所以正式的条陈,还需要各位弟弟们详细讨论后才能交给皇父阅览。”
康熙沉默了许久,才挥手让太子离开,看着太子出门,他突然向梁九功问道:”你觉得太子说的是真话吗?这个计划是他和皇子们共同讨论出来的,还是太子自己想出来的?”
梁九功思考了片刻就谨慎的说道:“太子这一年来沉稳了许多,奴婢不敢妄言阿哥们没有功劳,但太子主导这件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康熙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问梁九功这个问题,其实就是为了验证一下而已,而梁九功的回答也符合了他的猜测,显然太子经过废立一事后大大的成熟了起来,已经能够真正把精力都放在思考,而不是对权力的追逐上了。
这样的太子对于康熙来说反而难以把握了,之前他废而复立太子,是因为觉得太子比得到众人支持的八阿哥好掌握,在众人推选了八阿哥之后,太子除了和他站在一起之外已经无路可走,因为太子的羽翼几乎都被剪除了,剩下的不过是几十年储君积累下来的声望,没有得到他这个皇帝的支持,这种声望就不能转化为权力。
但是从义务教育这一条陈来看,太子已经不愿意再跟着他的脚步前进了,而是自己找别的出路了。康熙其实非常不愿意太子做出这样的选择,因为太子作为储君的声望同样也是对他这个皇帝做出了牵制。
其他皇子没有名分和他这个皇帝对抗,但是太子作为储君则是有着未来国家主君的身份,因此可以对他这个现任皇帝的政策进行修正的,毕竟大家需要考虑今后的政策能否得到太子的认同这一问题。3
康熙一时间也有些左右为难了起来,这个时候他还需要太子帮助自己稳定朝局,因此和太子明面上发生冲突,实际上会进一步刺激其他皇子的野心,在复立太子一事上,实际上满人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最后是依赖蒙古王公的支持,才扭转了局面。
但是从顺治帝开始,满人就对蒙古人干涉帝位继承充满了警惕,顺治甚至把两任科尔沁部出身的蒙古皇后都冷落,甚至还废除了一位,即便是顺治的母亲孝庄都没法阻止。
康熙即位之后,虽然在孝庄的辅佐下控制朝政,但满人大汗娶蒙古公主为后的习俗却没有恢复,康熙的几位皇后都是满洲出身。所以他利用蒙古王公压制满人其实是相当危险的举止,有可能导致满人彻底抛弃他。6
而蒙古王公虽然能够在政治上支持康熙,但绝不可能帮助康熙镇压满洲大兵,因为蒙古各部没有这个实力,真逼得满洲八旗动刀子的时候,蒙古人就不敢再说话了。
复立太子的意义就在于,拉回一部分因为废太子而对皇帝不满的满洲亲贵,使得满人不至于全面倒向皇八子。但是如果太子不去和皇八子争夺权力,反而要分他这个皇父的权力时,康熙就更加难受了。
康熙召见太子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八贝勒府中,由于康熙认为义务教育这件事不应当流传出去,因此压根就没有向外透露召见太子的目的,这种保密的作风倒是很难不让人误解,皇帝和太子是在讨论极为要紧的事情。
而八阿哥的福晋郭络罗氏面对八阿哥的犹豫不决终于拍案而起道:“这还有什么好打探的,明显太子和皇父谈的是旗务整顿一事,如果是五十年庆典需要这么保密吗?谁不知道五十年庆典是阿哥们共同商办的,这种事有什么可保密的。旗务整顿涉及到八旗上下的利益,一个不好就会闹出大乱子,所以才要保密。
这种时候,就不能犹豫了,一旦让皇上下了决心,再闹事就变成是针对皇上了,到时还闹个什么劲?只有在皇上没有下决心之前,大家闹将起来,皇上把责任推给太子,这件事才能让太子为八旗所厌弃。
太子再度被废,其他阿哥不如你得大臣们之心,就算皇上再不满意,也只能选你安定朝局,否则岂不是天下大乱?”
八阿哥虽然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的简单,但是自从他娶了郭络罗氏后,关于家中的事情,最终都是这位福晋下的决心,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因此只能看着郭络罗氏替他做出了决定,然后安排人手实施他拟定的计划去了。2
八阿哥手上的得力下属基本都来自安亲王府,这也是郭络罗氏在贝勒府中强势的基础,毕竟以八阿哥的出身,他可培养不出能够独挡一面的人才,而安亲王岳乐是顺治朝改革派的代表人物,他府中人才济济,特别是在三藩之乱时岳乐是宗室少数参加过入关作战的将领,因此得到了重用,这使得安亲王府在康熙前期甚为兴盛。5
安亲王府能下场支持八阿哥,其底气就在于岳乐在三藩之乱时树立起的巨大声望,在索额图和明珠两党先后被废除后,朝中有实力的满人家族,实际上就是1
佟国维家族和安亲王府,其他满人家族只能往后靠。而安亲王府是不大瞧得起佟国维家族的,认为他家不是正经满人,是被康熙抬旗的汉人。所以面对满洲豪门衰败,而佟国维家族独大的局面,安亲王府便觉得佟国维家族可以因为皇后的关系荣华富贵,那么安亲王府为什么不能出一位皇后?10
康熙在众人推举八阿哥的时候辱骂八阿哥结党,不仅没有让安亲王府感到恐惧,反而更加坚定要支持八阿哥上位了,因为有索额图家族和明珠家族的例子在前,安亲王府知道争夺储君之位既然已经下场,就不可能还有退出的机会。2
且安亲王府一开始是亲近太子的,是在康熙的指婚下,把岳乐的外孙女指给了八阿哥,才使得安亲王府和八阿哥捆绑在了一起,这个时候安亲王府说自己不再支持八阿哥了,其他皇子会信吗?1
面对郭络罗氏的强势,八阿哥也只能采取默认的态度。而他既然不出口反对,那么贝勒府的下人自然是不会违背郭络罗氏的。
不过八阿哥心中还是不快,于是便去找了老师何焯说话,何焯是江南名士,又是大学士李光地门下,因此不仅仅是八阿哥在文学上的老师,也是他的谋士。
当然,八阿哥不会把旗务方面的事情完全透露给何焯,他仅仅是向这位老师请教,关于太子提出的义务教育一事,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
何焯刚刚在老家守了三年孝,老实说对于京城的变化还不是十分清楚,因此他对于八阿哥的请教还是抱着谨慎的态度说道:“虽然不知太子提出义务教育的用心何在,但是文教事业本就是天子主要的政务。
因此太子想要做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贝勒爷您能否掌握住义务教育这件事的主导权。只要天下人觉得是贝勒您主导了这件事,那么是不是太子提出的又有什么问题呢?只要能够压制住其他皇子,众望所归之下,皇上也不能不选你啊。”
何焯主张要做好自己的事,而不是过分的关心太子的行动,这其实蛮符合八阿哥的想法,于是他又问道:“那么我该如何在义务教育中表现自己?”
何焯思考了一下后说道:“其实说到教育这件事,我倒是可以向你推荐一位名士,就是天下知名的南山先生…”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