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满脸哀求的女孩，林家立觉得对方似乎有些面熟，尤其那双灵动的眼睛，像是在哪里见过。
女孩背着小男孩，双手抓着林家立衣袖，一双大眼睛充满哀求和惊恐，生怕他跑掉。
林家立没有挣脱，也没说什么，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
额头火热，滚烫，像烧红的烙铁。
“他烧了多久？”林家立问。
“差不多两天。”女孩忙说。
“两天？怎么这时候才想起看病？”林家立皱了皱眉头，“你知不知道发烧久了会死人的!”
女孩吓了一跳，“我不知道……我，我没有钱！以前他发烧只要挤点黄连汁进他嘴里，就好了的！我弟弟他要死了吗？”
女孩的泪水直接涌了出来，吧嗒落地。
林家立见女孩哭得稀里哗啦，忙说：“你把他给我先！”
女孩愣神的时候，林家立已经伸手把男孩从她单薄的背上抱了下来。
林家立双手横抱小男孩，对女孩说：“跟着我，前面不远处有家西药店！”
女孩楞了一下，见林家立抱着弟弟离开，忙追了上去。
身后那些人还在指指点点：“这可是疍家女啊！”
“是啊，帮了疍家女要倒霉一辈子的！”
香港人很迷信，也很忌讳一些东西。
疍家人一辈子生活在海上，没资产，没身份，没地位，在很多人看来就是上辈子犯了罪被老天爷惩罚，如果帮了他们就等于和老天爷作对，会遭到报应。
林家立可不信他们鬼话，抱着小男孩径直朝五百米外的西药店奔去。
……
西药店开着门，一个鬼佬医生正在给一位白发老者量血压。
老者身穿紫色唐衫，白发苍苍，长眉斜飞，面相很是霸气。
“亲爱的振，你的血压偏高，这段时候最好注意身体，不要饮酒吃油腻的东西，更不要熬夜，尤其不能去舞厅找小姑娘。”
“谢谢你，约翰逊先生！我听你的，不再吃红烧肉，也不再去歌舞厅，不过这找小姑娘么……没有她们，我觉得自己会死的更快！”
约翰逊翻白眼：“对于你特殊的嗜好，我无言以对！”
“那是你不知道，我和年轻女孩在一起有多快活！”白发老者露出老顽童般的笑容。
就在两人交谈着的时候，林家立抱着小男孩闯了进来，喊道：“医生，请问哪位是医生？这个孩子高烧两天了，您快帮忙看看！”
约翰逊扭头看去，然后又看向老者。
老者说：“你还是先帮忙看看吧，孩子重要，我这病都是老毛病了！”
约翰逊这才起身走过去拿了听诊器准备给小男孩检查身体。
在约翰逊的示意下，林家立把男孩放在了病床上。
女孩这时候也跟了进来，神情紧张地看着床上弟弟。
约翰逊稍作检查就说：“是扁桃腺发炎引起的高烧！要赶快消炎和退烧！”
女孩听不懂，忙看向林家立。
在这么多人中只有林家立肯出手帮她，她早已把林家立看成了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林家立对鬼佬约翰逊说：“那就先给他服用一些青霉素，顺便打一针退烧针，如果可以的话，再用冷水或者冰块给他额头贴敷！”
汤姆孙诧异地看着林家立一眼：“你懂医术？”
林家立忙摇头，“我随便说的，不太懂。”
上一世只要经历过发烧，就都知道这种简单的治疗方法，药物和物理疗法双管齐下。
只是现在是香港六十年代，很多人连字都不认识，又怎么会懂这些东西。
约翰逊毕竟是这一带有名的西医，虽然男孩烧得的很厉害，他却拿捏的很稳，扎针，服药，一气呵成。
女孩趴在床头，看着弟弟，脸上还挂着泪滴。
那个白发老者看着女孩道：“放心吧，小姑娘，你弟弟会没事儿的，约翰逊医生的医术在这一带可是顶呱呱！”说完还竖起了大拇指。
林家立看了老者一眼，然后对女孩说：“你弟弟会没事儿的，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你要做什么？”女孩见林家立要走，忙伸手拉住他。
“我买点东西，顺便结账。”林家立说完就离开了床边。
女孩看着他，生怕他不回来。
老者就笑着说：“姑娘，不错啊，你男仔很疼你！”
女孩忙摆手：“错了，他不是我朋友。”脸颊浮上一丝红晕。
“呃，不是你朋友？”老者诧异地看了看女孩，女孩虽然穿得破旧，却长得很是靓丽，柳眉杏眼，樱唇桃腮，尤其眼眉之间充满了灵动，竟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才十六七岁就这么楚楚动人，倘若长大了那还得了？”
白发老者也算阅人无数，尤其见过不少青春靓丽的女孩子，此刻与之一比，竟判若云泥！
床上小男孩呻吟了一声，女孩忙回头握住弟弟的手，“阿弟，你醒了？”
男孩睁开眼看了看，说了句：“姐，我渴！”
……
差不多过了十分钟，就在女孩担心林家立不回来的时候，林家立再次回到西药店。
“账我已经结了。对了，这个你试试合不合脚。”
女孩一愣，发现林家立手中拿着一双黑布白底的女式布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背着弟弟一路从海边跑过来，脏兮兮的，并且脚上有很多茧子，有的地方磨破了，还流着血。
“这个我……”
她把脚使劲儿往后缩了缩，想说自己的脚太脏，林家立却蹲下身，直接抬起她的左脚，拿了鞋子帮她穿上。
“不，不可以！先生，我，我……”
女孩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张脸早已红成了苹果。
当林家立帮她把鞋子全部穿好时，女孩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
她这辈子从没人对她这么好过！
甚至于，她从没有幻想过自己能有一双鞋！
一双布鞋最便宜也要两块钱！
她需要卖好多好多的莲子才能买一双鞋！
何况，她还要存钱，她还要让弟弟上学，不再想她这样一辈子在海上漂泊！
“先生，这双鞋子……我以后会还你钱的！还有我弟弟的医药费，你告诉我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会还给你的！”
林家立看着女孩笑了笑，“你忘了吗？我们认识的，我买过你的莲子！”
女孩脸霎时红了，忙低头抓紧发辫。
实际上在此之前她也早认出了林家立。
那夜，是她卖莲子挣钱最多的一次。
她又哪里会忘记那个说话斯斯文文，心眼超好的年轻人。
见女孩低着头，林家立就笑道：“你叫沈心悦对不对？名字很好听的！”
女孩的头垂的更低了，手指缠绕发丝一圈又一圈。
“呐，你想要还钱也可以，我在元朗开了工厂，你要是愿意可以去那里打工，我正准备招人！”林家立开玩笑道。
女孩猛地抬起头：“真的？”
林家立笑笑：“我讲笑的！照顾好你弟弟先！”
林家立说完，转身准备离开西药店。
女孩不知道哪里鼓起的勇气，忽然道：“先生，我可以问问你吗，你为什么要帮我？”
林家立回过头，微微一笑：“因为我也是别人细佬，我阿姐和你一样好！”
林家立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那个叫沈心悦的女孩背着弟弟求医的一幕让他直接想起了自己姐姐林美凤。
当年他被街头烂仔砍伤，也是林美凤背着血淋淋的他去医院求救。
也是那次，林美凤为他跛了一只脚。
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但记忆却未曾磨掉，反倒随着时间的流失，变得越来越深。
而这，也是林家立之所以肯出手帮助沈心悦的主要原因。
你有细佬，我也是别人细佬。
我阿姐和你一样，对细佬超好！
……
此时，林家立业已离开了西药店，女孩沈心悦还在痴痴地望着外面。
白发老者看得清楚，就忍不住笑道：“小姑娘，别看了，他已经走了。”
沈心悦这才扭过头来，不敢去看白发老者的眼睛，怕被取笑。
白发老者没有取笑她，反而问道：“你叫沈心悦么？我听刚才那年轻人说的，很好听的名字。我孙女比你大两岁，她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有孙女么？”沈心悦抬起头轻轻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有孙女？”白发老者乐了，“我不但有孙女，我还有儿子，有妻子。”
沈心悦不说话了，脸上露出忧伤。
“你呢，你除了弟弟，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还有阿母，她在海上打鱼。”
“你阿爸呢？”
沈心悦摇摇头，“从小我就没见过他。”
“难道你是……疍家人？”白发老者猛地一愣，像是想起来什么。
沈心悦眼圈一红，“你也认为我不吉利？”
白发老者见她似乎要哭，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和那帮家伙不一样，我不信这个！”
顿了顿，“倒是刚才那个年轻人，他肯帮你需要很大的勇气。”
白发老者虽然不相信气运之说，但香港人都把疍家人说成是扫把星，倒霉鬼，多少也会让人心生芥蒂。
就在白发老者和苏幼微尬聊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敲门进来，却是一名身穿黑色唐衫男子。
男子国字脸，卧蚕眉，模样精明强干，一看见白发老者就忙低头躬身：“龙爷，我有急事儿禀报！”
说完，国字脸男子就凑到白发老者耳边低语了几句。
白发老者顿时脸色一变，“快，赶快回去，我要见见她！”模样迫不及待。
“是龙爷，外面已经为您备好了车！”国字脸男子转身侧立，等待白发老者出门上车。
白发老者虽然心急如焚，却还是没忘记和约翰逊医生告别，回头又冲沈心悦慈祥地笑了笑说：“小姑娘，有时间我们再聊，现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看样子很是兴奋。
沈心悦看着白发老者离开，这时候躺在床上的弟弟饮了水，打上吊针好了许多，舔舔嘴唇，小眼睛有些虚弱地瞅着沈心悦说：“阿姐，我还想吃糖。”
……
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停在外面，白发老者出了西药店直接上车。
汽车缓缓发动，从四周悄悄涌出八名劲装大汉左右分开，守着车子，陪跑两边。
黑色奔驰一路驶向油麻地，不久之后在一座复古唐楼前停下。
唐楼外面驻扎着数十名清一色的彪形大汉，一个个模样桀骜不驯，看见奔驰轿车到来，全部列队迎接。
白发老者从车上下来，摆摆手对领头那人说：“你叫‘上海仔’是吗？以后别搞这么大阵势，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我们和记陀地。”
领头那人忙说了声是。
国字脸男子说：“龙爷，人就在会客厅候着。”
白发老者再不迟疑，加快脚步朝会客厅走去。
会客厅内，婷婷袅袅站立着一姑娘，也就十八九岁年纪，此刻神情忐忑不安，一只手搓弄粗黑长辫。
老者进入大厅，一眼就看见了长辫姑娘，模样顿时紧张起来，脚下步伐也放慢许多。
那姑娘看见他，忙后退几步。
老者伸出手做了个安慰姿势，“不要怕，我只是想要验证一下。”
姑娘浑身紧张的发抖。
老者的手朝她脸颊摸去，接着撩起她左边耳发，看了一眼，那里有一颗黑痣。
跟在后面的国字脸男子道：“是不是龙爷，她左耳后面有颗痣……也许她就是您老一直苦苦寻找的孙女！”
白发老者笑了，笑得有些沧桑，也有些凄凉，回头冲国字脸男子道：“华仔，你原来是做狱警的，之后才加盟我们和联胜，做了我的手下，我原以为你做事情会很谨慎，可现在……我有讲过的，是朱砂痣！不是黑痣！黑红不分，你还做什么红棍，当什么坐馆？！”
国字脸男子被骂得无地自容，不敢吭声。
骂够了，白发老者这才挥挥手道：“给她一千港币，送她离开。”
国字脸忙躬身点头，带人下去。
作为和记“双花红棍”又是出身狱警高人一等的超级马仔，国字脸华仔----黎阔华，乃是油麻地数一数二的扛把子，也是和记未来“坐馆”的首选，可就是这么一个大人物却被白发老者骂得狗血淋头，却不敢回声。
……
等到黎阔华走了之后，白发老者这才叹息一声，这么多年他偌大岁数混迹歌舞厅找遍小姑娘，别人以为他为老不尊，喜欢女色，只有少数人知道，他钱振国是在寻找自己的亲生孙女！
钱振国走到一旁香案处，香案上架着一把铜环大钢刀，钢刀锈迹斑斑。
他单手取下钢刀，一只手轻抚刀口，心中顿时涌起万丈豪情。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手提钢刀舞动一个刀花，只觉这钢刀沉重了许多。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钢刀竖斩横劈，游龙腾挪！
想当年，他钱振国也是铁骨铮铮一条好汉，抗战时期更是凭着手中这把钢刀斩落无数小鬼子头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