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安格里诺南城门,浑身裹着厚厚棉衣的“坚盾伯爵”加拉瓦沿着城墙后方青色的石阶走上了城头,北境秋夜呜呜的寒风扫过脸颊,直吹得伯爵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是一个天色阴沉的夜晚,头顶翻滚的黑云几乎完全遮蔽了月亮的淡淡光辉,除去城头火把能照亮的一点方寸之地,站在城头往远处官道延伸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一抹漆黑。
虽然骤然被蓄谋已久的伊迪背刺而导致了失去了城主心腹地位,但夏赛德再不喜欢加拉瓦也终是没有削去他的所有权柄,至少城市巡逻队还是归他差遣,也能随意进出城防军军营和哨卡甚至调集小股城防军部队——对于代城主来说,伊迪到底还是一个背景隐秘的新人,此时保留加拉瓦来适度制衡他仍是有必要的。
加拉瓦完全能够看懂代城主的算盘,本身一时的情绪缓下去后倒也不太在意——无他,这到底只是实验而不是正式接班,带兵出征的老公爵总归是要回来的,自己还有很多机会来扳回一城。
至于现在……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就好了。
伯爵站在寒风笼罩的城头之上,根据下午收到的飞鸽密信,正在静待一名故人的前来。
他没有等待太长时间。
过了一会,几点微微跳动的火光出现在了官道远处,接着越来越亮——显然,那是一群正飞驰而来的骑士手中所举的一根根火把。
城下守门的士兵推开了厚重的城门,领头的骑士只是稍稍减速便一头冲进了城门,骑士策马在城门内华丽地饶了一圈,身形矫健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而此时加拉瓦也恰好从城墙上走了下来。
“戈麦斯阁下,好久不见。”
在旁边士兵手中火把光芒的映照下,加拉瓦可以很容易看清面前骑士的样貌: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出头的壮年男人,身材魁梧,筋骨有力,右手单手按在挂在腰间的剑柄上,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伯爵,脸庞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着,整个人显得既刚硬又强势。
“好久不见。”被叫做戈麦斯的骑士应了一声,挥手招了招。“有水么?”
加拉瓦试了一个眼色,旁边立刻有卫兵丢过去了一个羊皮做的水袋。
戈麦斯接过水袋一饮而尽,用戴着铁手套的左手抹了一把嘴角滴下的水珠,随手把水袋扔了回去。
“伯爵先生,我们还是进屋谈吧。”
“好,来我的府邸吧。”
——
戈麦斯·雷亚尔,今年四十二岁,拥有北境公爵册封的子爵爵位,是王国从南到北多个武装团体的开创者和领袖,传奇佣兵王,一等一的赏金猎人大师,王国最强大的骑士之一,据说能够徒手在肉搏中战胜极北森林中的棕熊……此时此刻坐在加拉瓦面前的这位中年男人身上堆满了各种光环、荣誉和名号。
但对于加拉瓦来说,和他打交道只有一个核心内容。
那就是购买奴隶。
戈麦斯·雷亚尔在北境做了十多年的赏金猎人,但始终都是在为了一点小钱钱疲惫地打转,直到他三十二岁时,他才自觉找到了飞黄腾达的正确道路——那时随着王国向西南沙漠的扩张日益发展,首次与游牧形式居于沙海绿洲之中的塔伦部落发生了不友好的接触,而此时北境又正值蛮荒开拓,对于廉价的劳动力需求极大,因此有部分商人开始零星把西南边陲的塔伦沙民抓做奴隶贩到北境,戈麦斯在这其中敏锐地发现了巨大的商机。1
从那之后,戈麦斯散尽十多年赏金猎人生涯积攒的家财,在王国各地招兵买马组建了一支名为“旋风”的骑士团,在得到当时老国王的许可之后,在西南沙海发起了国家意志背书的大规模捕奴行动,尝到奴隶贸易暴利的戈麦斯一发不可收拾,不断地把贩奴得到的钱财投入兵马扩张,然后再发动更大规模的侵掠去抓捕更多的奴隶。在势力的巅峰时期,他手底下足足有上千名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
在六七年前,加拉瓦每年需要足足接待三到四支从西南边陲发向北境的奴隶运输队,和这个沾满了血腥气的业务的总头目戈麦斯打过不少交道。
而今天,他似乎也是为了同样的事情而来。
“最近年景还好么?”
给面前的骑士满上一杯金黄的麦酒,加拉瓦坐在铺上了丝绒坐垫的椅子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开口问道。
“不好,很不好。”戈麦斯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痛快地摇了摇头。“王廷方面对我的队伍暗戳戳的阻截不说,我被自由军那群杂碎挡在沐光附近足足两个月,本来想在沐光开办一下市场卖掉一批,半路还被他们砸了场子,害我损失了几十个弟兄和上百个货色。”
“哦?”似乎对戈麦斯这么坦言困难有些惊讶,加拉瓦略微抬了抬眉毛。“那可确实倒霉。”
“这不是最倒霉的,干我这行的,被人抢了或者是打了总归是常有的事情,只能怪自己拳头不够硬。”戈麦斯哼了一声。“最要命的,还是那位年轻国王的意思。”
“怎么说?”
“你应该知道我在王都附近主要都卖什么样的货吧——那种大城市可不要只能干粗活的五大三粗的奴仆。”
“知道。”加拉瓦想了想,点了点头。
“虽然说沙漠那边的小姑娘皮肤多少黑了点,但是架不住王都人不缺好这口的,老贵族里有不少乐衷于收集这种奴隶的家伙……”戈麦斯稍稍压低了声音。“本来我在王都卖给贵族的女奴挣来的金币能赶上我总收入的四成,现在你猜怎么着?”
“嗯?”
“一场政变,瑟莱斯的大兵把这些贵族全都抄家砍了脑袋,吓得我赶紧从王都跑了。”戈麦斯冷笑了一声。“客户没有啦,而奴隶制……反正我们的小国王是不喜欢,指不定哪天就给废了,我这生意自然也是做不成了。”
“所以说,你信里提到的那支运奴队……”
“今年的最后一支……哦,不,真的最后一支了。”戈麦斯自己提起放在桌子旁边的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还有最后还愿意跟着我的三五百个兄弟,勉勉强强,总算是眼看能来到北境。”
“啧……”看着面前眼神似乎略有些闪躲的骑士团长,加拉瓦眯着眼睛哼了一声。“你有事要求我?”
“实话实说,我的人粮食不够了。”戈麦斯开口说道:“队伍在沐光耽误了太长时间,所带的给养已经基本消耗殆尽,你这座城市里应该有不少粮食吧?能否先派出一队人马带上点粮食和饮水接应一下我的队伍?我的人已经快饿到啃草皮了。”
“这不是什么问题,你又不是没钱,直接购买粮食就行……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这些年捞了多少。”加拉瓦眯着的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你肯定还有别的事。”
“……”
戈麦斯沉默了一会,又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闷酒,才缓缓开口说道。
“这生意干不下去了,我得给我下半辈子找个容身之处。”
“我就知道……”加拉瓦嘟囔了一句,接着伸手敲了敲桌子,思考了好一会。“这件事……不是不行。”
“嗯?”
“你也知道现在国内不太平,公爵他……需要你和你的兄弟。”加拉瓦斟酌着措辞回应道:“我能帮你这个忙,但是你也得帮我一个小忙。”
“……请说。”
“剑与旗帜你还记得么?”
“呃……”戈麦斯愣了一会,才想起了这个已经忘却好一阵的名字。“记得,怎么了?”
在戈麦斯发现商机投身贩奴大业之前,他仅仅单纯地在北境运营一家信誉不错的赏金猎人商行,接着一些保镖和押运的活计挣些辛苦钱,这家商行就叫做“剑与旗帜”,是那时的他的全部家当和事业。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自从贩奴的暴利远远超过经营商行的收入之后,戈麦斯就很少再去关心这个自己起家的老组织,甚至于把最能打的一批老赏金猎人也调去了参加贩奴运动,只留下一些新人勉强撑起组织的明面,平常经营也都托付给了一名比较信任的老猎人,自己只是每次随贩奴队来到北境时才偶尔打点一下,
现在想来,自己最后亲自管这个组织还是三年前上一次自己来北境亲自跟公爵谈关于一批劳工奴隶的交易时候的事情,那之后把它托付给了……
戈麦斯瞪着眼睛想了想,想起了一个还算比较忠诚但是没有什么能力的老猎人的名字,接着又想起了一个倒是很有趣的名字……
“他们怎么了吗?”
“也没做什么,就是把你的赏金猎人行会快办成了好汉帮,跟另一群讨厌的人一起结盟在城里到处反对我而已。”加拉瓦充满讥讽意味地哼了一声。“尤其是那个金发的小姑娘,每次别人要找我手下的事,她都带着你的人冲在最前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伊迪那个家伙有一腿呢!”
“什么?”
听到这话,戈麦斯顿时把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一般大,伸出手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那婊子怎么敢的?她不过是个……”
“你在我的府上骂她有什么用么?”加拉瓦皱了皱眉。“我就问你,你能不能处理一下她?”
“当然可以。”谈到这里,戈麦斯相当自信地舒了一口气。“不瞒您,我有一万种手段来让她知道我的厉害,我现在就能……”
“不急。”加拉瓦摆了摆手。“单单是处理她一个人还不够,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这么做……我要抓个舌头……”
“……我明白了。”
……
——
“三四五六七八——顺子!”
风吟灵巧地从自己左手抓的一把牌中抽出了七张牌,放在了牌桌之上一手推开。
“有没有要的?”
“不要。”吉亚把自己手上的牌收成一堆,眯着眼睛做出了回答。
“我要,9,10,J,Q……我去我没有K。”伊迪睁大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牌,把刚放下的四张牌又收了回去。“得了吧,要不起。”
“你没K?”风吟哈哈笑了一声。“巧了,我也没K。”
“快出吧。”吉亚闭目养神道。
“三带一,三个九带一个六。”
“要不起。”
“要不起。”
“还要不起?”1
“接着出。”吉亚又补充了一句。
“真的?”风吟有些兴奋地伸手捋了捋脸庞乱晃的发丝,更是笑颜如花。“那我可就要再打一轮咯。”
“打吧打吧。”吉亚有些心虚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小姑娘。”
“好啊……等等,谁是你的小姑娘?”
“哎呀,这不重要,快打牌吧。”
风吟狐疑地看了一眼刻意避开视线的吉亚,还是伸手打出了一组牌。
“三个J三个Q带一张4一张5——飞机!”
“啊?”伊迪看了看桌面上的飞机,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牌,颇为丧气地叹了一口气。“要不起。”
“哈哈我就知道,要不起了吧?嗨!我这牌抓得多好,最后一张——”
“等等。”
“呃?”风吟眨了眨淡棕色的眼睛,有些不解地捏住了手上的最后一张牌。
只见吉亚一张一张地从自己的手牌上扔出了四张K,拍在了桌面上。
“看看这是什么?”
“啊?你个老六!”风吟颇为恼火地叫了一声。“你有炸弹你居然神色那么平静……不对!我早该察觉到你有鬼了!”
“没事啊。”吉亚耸了耸肩。“你就只有一张牌了,我和伊迪还有一大把牌呢,肯定手上抓着不少单,你顺一个不就行了?难不成你手上的……”
“这……”说话间,女孩的脸色已经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我……”
“不会是一张3吧?”1
“哼!”风吟气鼓鼓地把最后一张牌甩到了桌面上——确实是一张3。“我投降,不玩了!”
“你有两个很明显的失误。”吉亚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凳子。“第一,在你知道伊迪没有K而你自己也没有K的时候,就应该猜到我手上有四张K。第二,你出一堆牌如果最后只剩一张的话,切记要留大不留小,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最起码不能把一张打不出去的3憋在手上啊!”
“好好好,还是我的吉亚同志对扑克研究得比较彻底,我比不了。”风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向了放在一边墙角的弓箭和箭筒。
“新游戏玩腻了,要不我们玩点老的?比如说……比武或者决斗?”
“呃……还是算了……”
……
在离开人民党安格里诺工人俱乐部的大院之前,风吟还不忘微笑着和在院子门内草坪上嬉戏的被人民党收养的孩子们说了一声再见。
“姐姐再见!”
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小跑过来,开心地用双手给了风吟一个温暖的拥抱。
风吟蹲下身宠溺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背起箭筒和长弓站了起来走向了门口。
傍晚的夕阳洒在淡绿色的草坪上,染红了半边草丛,孩子们在草坪上玩耍追逐,站在远处只能听见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这笑声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
她从十二岁起就来到了这座建立在雪疆上的城市,但或许是今天才第一次发现它还有这么美的一面……
不过,也许真正美丽的不是景色,而是人……
风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慢慢悠悠地向着东城区剑与旗帜的总部走了过去。
一阵微凉的晚风从脸庞拂过,女孩一头漂亮的金色长发随风飘动着自然展开——风吟这才发觉最近自己似乎已经好久没再用染料染发,精心伪装发色的头发已经有些掉色了。
不过,就算不去染的话,应该也没人在意了吧……
对了,下次要不要尝试在人民党那里借宿一晚呢?
其实也不错,事先通知霍夫曼别给自己做饭了就行……
抱着这样纷杂但开朗的想法,风吟一蹦一跳地走到了东城区剑与旗帜总部所在的那条街上,接着,她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
霍夫曼正一脸紧张地站在总部院子的大门口,有些惊慌地不断用视线扫过周围街道上来往的行人。
“怎么了?”
风吟快步往霍夫曼的方向走了几步,接着就看到霍夫曼骤然转头看向了自己,风吟注意到他惊慌的脸庞猛地扭曲抽搐了一下,接着张嘴大喊了一声。
“快跑!!!”
快跑?为什么……
还没等风吟反应过来,霍夫曼就已经忽然被人用棍棒从身后重重一击,直接当场倒了下去。
难道是之前被自己带人打过的鞭钻会残余分子来找场子了?
风吟虽然骤然惊讶,但自恃武艺却并不害怕,没有像霍夫曼说的那样转身逃跑而是直接摘下了身后的长弓抓在了手中,迅速搭上了一支箭。
然后她就看清了袭击霍夫曼的人的面容,瞬间呆立在了当场。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在这一瞬间,风吟握弓的手猛地一颤,搭在弓弦上的羽箭直接脱手滚落到了地上。
在袭击者一步一步就要靠近到风吟面前时,她终于做出了反应:她再也没有正面战斗的勇气,而是当场转身飞跑钻进了巷子。
风吟自恃身手敏捷程度在北境知名的几个战士中绝对位于上游,但对方显然比她更快——对方直接跳上巷子周边的房屋屋顶开始飞檐走壁,一步就几乎切到了风吟面前。
眼看逃跑无望,风吟咬牙单手从背后箭筒中抽出了一支附魔旋风箭,猛地拉起长弓,瞄准了敌人追来的方向,放开弓弦射了出去!
但这什么也没有打中——敌人只是冷笑了一声,就侧身避过了射来的附魔箭。
“哈,现在都已经敢反抗了?”
风吟慌乱地喘着粗气,又从箭筒里抽出了一支附魔旋风箭,简单听声辨位就拉弓把羽箭向敌人所在的位置发射了出去。
当然,这一箭也没有击中目标。
而这时,敌人已经来到了风吟面前:他一把打落本来风吟就已经握不住的长弓,右腿猛地用膝盖踢在了风吟的小腹处,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吃痛眩晕的风吟低头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戈麦斯伸手抓起风吟的头发,一把把女孩的脑袋拽了起来强行使正脸面对着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箭术都是我教给你的,你刚刚居然妄想凭借它们来对抗我?”
戈麦斯抽出挂在腰间的佩剑,架在了女孩光滑的脖颈上。
“好久不见,你应该叫我什么?”
风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父亲……。”
“还有呢?”
“……”
“我不想说第二遍。”
戈麦斯手上稍稍用力,锋利的佩剑就划破了风吟的脖子和脸颊,瞬间鲜血染红了佩剑剑锋。1
“你还应该叫我什么?”
此时风吟的精神已经近乎崩溃,泪水混着血水从眼眶流下,满脸都是痛苦之色,旧日的回忆瞬间被全部唤醒,脆弱的心防在重压下土崩瓦解,除了一个曾经被命令被强迫说过无数遍以至于刻进骨子里的单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主……”
“……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