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传来阵闷闷的雷声,月儿已隐没不见,远远的云间,闪了两闪。
“糖人来喽!”随着这声喊,席间的小孩们都欢呼雀跃起来,只见办席的抬着一匾匾用糖和面制就的“食物”,摆在了各面案几上。5
放下酒杯的高有勋,见到这些食物,竟然是用糖做的童男童女,还有用细白面粉做的毛女和八仙,面容精巧,姿态各异,凝在竹匾上。1
这些糖人面人,除了大小外,看上去竟然同真人没什么区别。
这是用来吃的?
高有勋心中刚涌起种异样的奇怪感觉时,四弟有爵先动手,“啪”得声,一个糖人的脑袋被他硬生生掰下来,送入到他的牙齿里,嘎吱嘎吱,被嚼得粉碎,再咕噜随着有爵喉咙的滚动,咽下了肚。5
接下来,糖人和面人被一只只伸出的手给“肢解”、“碎剐”、“挖心剖腹”,再被咬碎吞食,风卷残云般,等到高有勋回过神,整块竹匾上只剩下一点点面,还杂着些红糖的斑痕,像是人被杀后残留的血。1
不知道怎地,高有勋额头的汗珠都滚下来,只觉得有些恶心,这种糖人面人,他是一口也吃不了。5
可其他人司空见惯似的,看外面风雨快来,纷纷起身整顿衣裳,喊着回家。1
“小五叔,以后当值吃饭没着落,就来我老家里来,别把自己当外人。”魁星楼外,胡莺儿小声对自己父亲说了些什么,胡裁缝再对着高有勋传达了女儿的意思。2
高有勋拱手说,不敢不敢。
胡莺儿则三步一回头,看了高有勋好几眼,才跟着父母向小北门回了去。1
雷声大雨点小,刚才的那场雨根本没下下来,夹着一阵风早就卷到淮水那边去了,月亮又出了头,若有若无的。
文德桥上,高有勋背着已睡着的萍叶,大哥有功背着同样的有爵,高祖辉走在最前头提着灯笼,有封不胜酒力,跌跌撞撞地走在后头,哑姐牵着同样因瞌睡而跌跌撞撞的孩子们,桥的对面直到白衣巷前的柱国坊,一片阑珊,戏台和坐席寥落,稀稀拉拉的灯笼在廊下随风摇动,两边楼宇的屋檐被赛神会的旗幡和杆子割的如锯齿般,街面上落得满是碎瓦,遥遥的城西头,传来了哀怨的唱曲声,也是若有若无的。2
“你怎地不笑啊?这次吃席,平白得了个漂亮媳妇。”高祖辉还嘿嘿笑着,回头问二儿子。
“是萍叶太沉了。”高有勋的脸两边,萍叶的胳膊晃荡着,“对了,爹,你不会真的准备听胡裁缝的,买什么丫环搞绣坊吧?”
“你爹我才给有封纳了监,马上还得给你办婚礼,哪来开绣坊的钱?再说,这是胡家小娘子嫁过来的事,你爹我也管不着啊,就看到时候的家本钱,是你做主还是胡家小娘子做主了。”
“那还不是得我做主!”高有勋走到桥中心,把萍叶往后凑了凑。10
“你啊,别把话说满喽。”高祖辉隔空点点,继续往前走。
这时萍叶哇啦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意思的梦话,又停了。
等到走下桥时,高有勋清清楚楚地听见萍叶喊了声梦话:
“娘啊......”3
凄凄惨惨的。
高有勋只觉得脖子一热,那是萍叶在梦里落了泪,滴在自己那里。15
当晚,在床铺上心潮起伏的高有勋,听着房外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和风声,也是半梦半醒着,结果次日泗州的天气放晴了,高有勋起床洗漱后,出了屋门就见到爹躺在树荫下的竹椅上,晃着蒲扇在赶苍蝇,“没和你说笑啊,送有封从南京再回来,就让你和胡家小娘子定亲完婚。”在高有勋穿过庭院时,爹特意喊住他,下了父母之命,“你在外面有其他相好的吗?”高祖辉还挺严谨。8
高有勋摇摇头。
“那就好,没什么别的想说的?还是你再等几年,娶萍叶?”
这时的萍叶坐在对面新三间房的堂上,捻着湖州的丝线呢,眼睛有些红肿,虽然她也在听高家父子的谈话,可从神情上能看得出来,她对嫁给有勋哥已然不报期望了,现在她又确定了新的目标,尽快学会刺绣,掌握一技之长,在高家站稳脚跟,免得在胡家小娘子嫁过来掌控家政大权后,被踢去和买来的丫环平起平坐。1
“没什么想说的。”高有勋心一横,也只能听爹的安排。2
“好啊,这样,聘礼全都是爹来出,然后再拿三十两银子来,帮你小两口在营卫署胡同里新盘下套房子,你们啊,自己过日子吧,开不开绣坊,那是你夫妇俩自己的事,不过勋儿你给我记住,马上高家祠堂还有祭田墓田,你是不能短少一分银子的。要知道,为了这间房子,我可是把原本准备买城西芦场的银钱都垫上啦!”高祖辉说完,把蒲扇扔下,哼着曲调,慢慢地回中屋去。2
高有勋短暂留在原地,心想:“我也被分出去了?”
“早些放你出去是好事,白衣巷这老宅地方窄小,几代人都窝一起哪有甚好处?将来给高家挂匾、竖旗杆、置大宅门的肯定是有封了,你爹我就靠着有封,至于你们,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也就行了。”高祖辉像是未卜先知般地,又朗声解答了高有勋心中疑问,接着他走出门,将一卷书送到高有勋的手里,说你去南京前仔细读读,这趟就靠你办事了。2
高有勋一看书名,正是《天下四民利用便览五书拔锦》也即《万事不求人》,上面有去南京详细的路程和贴心的提示。1
在爹的心里,有封是不需要看这种工具书的,只要读好圣贤书就行,不懂去南京怎么办?让我带着去就好,将来他中式当了官儿,也有幕宾、杂役替他办这些,不劳他操心。
高有勋拿着这书,一屁股坐在新三间房的门槛上。
“有勋哥,挡着光了。”萍叶不太高兴地说。
可高有勋却没有理她,随便翻着书页,哗哗地响,“萍叶啊,你恨不恨自己的亲生爹呢?”
萍叶怔了下,先是不回答,手里继续搓动着,沉默了会儿,才说:
“我不恨他,他那时卖弟弟卖娘亲卖我,我都能体谅,要是他最后卖了自己,萍叶就真真地不肯认这个爹。”
“为甚?”
“他卖了我们,换到银子,回归德府,官府会给他份田种,爹他好好地卖力气,再用那些银子盘个磨豆腐的或是舂米的行当,见天也能挣一两二分银子,哪里能饿死?要还是一败涂地,那就是天定下的命,怨不得谁个。要说不准哪天爹发达换命了,我更钦敬他,他也还是会把我们赎回去的,萍叶才不怕,萍叶只怕一件事,那就是爹他没了出息,自己轻贱自己,把自己给卖身为奴,萍叶便怎么也不会再认他的那个姓。这世道,天轻贱你,左不过是个泥土蝼蚁命,要是自己轻贱自己,那就是真的乌龟王八蛋。”说着,萍叶也陷于沉思,眼睛浮现着两团火焰般的光。13
“萍叶将来不论你在哪,还认我们当哥吗?”2
“呸!”萍叶没好气地看着高有勋,啐了他一口。1
啐归啐,萍叶还是日赶夜赶,眼圈都熬黑了,手指也全是针扎的血点,总算把给高有勋做的靴子给纳好了底,高有勋穿上去后,是又轻便又暖和又熨帖,走起路来带着风,竟然隐隐比胡莺儿送的那双京靴感觉还好。7
当日已是七月二十八,天气凉爽不少,泗州城自赛神会来一个多月,是五风十雨,稳稳当当的,街面和河面是车来船往,好不热闹。
上次的城隍庙赛脚会被小北门蒋二爷给大闹了场,各种名次都泡汤,害得蒋二爷足足赔了一百两白银才算完事。1
而常三省上报给衙门的家奴常惠逃行的事,也有了重大的发现:
六月六高松是晚上去常惠家宅里查探的,没啥收获,可时间久了,后院菜园里的一块新翻的泥土上,老是飞着成群的苍蝇,惹来街坊的怀疑,便也报了官。2
可州衙里的差役个个懒散,抱着不到八月初一不受理词讼的老规矩,拖延搪塞,可常惠家冒出的苍蝇却越来越多,街坊们的情绪也逐渐不稳定,最后这事还是由常三省出面,报到了汤幕宾那里。
“这群狗吏,马上就八月初一,还是这副嘴脸!?这次也不用等日子了,叫他们即刻去常惠家查探,当日就要回来销差,不然就用龙须板叫他们魂飞魄散!”汪一右很生气,洒了签,快手们得了票,也只能动起来,然后就在常惠家后花园的那块地下,掘出了具高度腐败的尸体,
尸体面容和身形根本无法辨清,可当差役将尸体上的残缺衣衫还有鞋子首饰拿去给街坊认时,都说以前只看常天坤的年轻妻子穿戴过。1
尸体的手里还攥着一小块银子,差役进了房,也看到地上散落着些银子,有的还沾着血迹,都发了黑,家具凌乱,仿佛确实打斗过。5
“这是劫财杀人案啊......”汪知州同汤幕宾等调查过现场,又读了卷宗,得出这个结论。
“那常惠人呢?若是贼人劫杀了常惠的儿媳,不可能留下常惠夫妇的性命啊!”汪一右摸着美髯,陷于思索。
无何,人证出现,都是那天被常惠雇来拉车的长随,统统被带到州衙里问话。
“拉的是什么货物?”汪一右盘问。
“棉包。”那几个长随也不清楚里面到底是啥。
“拉去哪里?”汪一右又问。
长随说在钞关街的某处。
汪一右一听这地名,立刻脸色大变,和汤幕宾咬起了耳朵:
“这不是徐御史之前......”
“拉去后呢?”汪一右琢磨完后,又压低了声音问。
长随说不晓得,常惠给了他们每人些银子,说当安家费,把他们给遣散掉了。
因常惠本人就是常府的家奴,故而他和这几个长随间是没有契约的,全凭口头协议,可在这几个的嘴里,常惠的风评还不错,说给钱一向公允爽快。
“那常惠给你们银钱后,你们都没有回他家的宅院吗!”汪一右呵斥道。
吓得那几位磕头个不停,生怕被卷进这桩凶杀案,忙说当即就各自回家,没和常家再有任何瓜葛,其中还有位主动说:“常惠在去钞关街前,就交代我们和家人,称他已将所有的田地和宅院都典当出去换银钱,说要救他的儿子常天坤。”
又有位说:“对了,当时我们停下来吃早饭时,见到高五叔来和常惠攀谈来着。”
“哎呀......”问到这里,汪一右就晓得没法再继续下去。
汤幕宾也会意,就要求这几位不要胡乱声张,把他们都给放走掉了。
“要不要传典吏高祖辉来盘话?”回到三堂书斋的汤幕宾询问汪一右。
“别问,问也问不出甚么。”汪一右想了想,下了定论,“常惠是把满车的东西送去那里,又去犴狴门内见过儿子之后,才消失不见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把家产换来的所有银钱都托付给徐孝义,希望给儿子翻案的,怪不得刷卷那日,徐孝义老是在盘桓常天坤的案子。只不过,若是他真的收了常惠的钱,为何却没任何翻案之举?似乎只是在枯等......最后也没等出个结果,常天坤还是在刑场上被决掉了。”
所以汪一右是困惑不已:
这巡按御史徐孝义,到底是收了常惠的贿赂,还是没有,亦或是.....
“受贿害命?”汤幕宾给出了个非常大胆的假设。4
汪一右急忙制止幕宾继续说下去,若汤幕宾说的是真的,那常惠两口子保不齐也被害了,尸体可能当场就被扔进淮水里找寻不到啦,否则不可能消失不见,连给儿子收尸都没来。
“既然那高祖辉遇到过常惠,难道他是徐御史安插在泗州州衙的暗桩!”汤幕宾一身冷汗,又给出个更为大胆的猜测。1
还没等汪一右回答,汤幕宾又连说不至于,若高祖辉真的是暗桩,早在徐御史来刷卷时就把泗州的黑底儿抖个精光,何至让徐御史悻悻而归呢。
“总之,对高祖辉这样的狗吏还是要十二分的小心,他们的狗嘴里可长不出象牙来。”虽然排除高祖辉参与的嫌疑,但汪一右和汤用宾还是就此达成了共识。
就在这时,一个被派出去打探的门子回来,悄悄告诉知州和幕宾:
“盘下常惠的田和房子的,是守陵太监蒙老公的干儿子鲍大隆。”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