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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戏
作者:项天鹰 数字:5031 吐槽:2 更新日期:2024-09-24 08:14:33

  “方管队!赵总爷来催衣服了!”

  “方管队!今天送来的粮食沙子掺得都能和水泥了!”1

  “方管队!张姐和阿玉拉肚子了!”

  “方管队!小八叫人给打了!”

  “方管队!……”

  自打做了洗衣队的管队,翠红就没有一刻闲下来的时候。最大的难题就是没人可用,除了小白,其他人要么啥也不懂,要么漠不关心,要么等着她出笑话。

  这个时候,在华存裕手下做事的优势就显现出来,凡事皆有严格规定,照做就是,没给部下太多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空间。顺军自打进了京城,历来是这种治军思路。反正人多炮多,只要凡事按规定来,不捅大篓子,就优势在我。

  东边又传来几声枪响,翠红早就习惯了,这是华存裕又在枪毙人。战时军管状态下,很多事就不是流放这么简单了。小偷小摸尚可服苦役,抢劫被逮住都是直接正法。官军中时不时有士兵逃亡,抓住之后也都是一概枪决,先崩后问。

  “告诉你们多少次了,不要制造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华存裕冷冰冰地说道。

  但是紧接着,逼格就被他自己打破了:“因为我他妈也解决不了!”

  被训斥的军官小心翼翼地说:“汝宁的存粮其实还是充裕的,铁路恢复之前不会断粮。”华存裕说:“杂粮充裕和大米、面粉、罐头充裕是一回事吗?和曹威远这样的对手交战,却临战削减士兵待遇,这成什么话!”

  军官立正道:“我立刻修复铁路!”华存裕摇了摇头:“你修了曹军又来拆,这么长的铁路,怎么守得过来。”

  最近这段时间,曹军不断破袭汝宁附近的各处交通要点,而华存裕的部下这次发挥出了大顺官军的正常水平,几乎没有能坚守据点的,大多迅速落败。

  华存裕并不感到意外,军队就是要强力军官不断督促才能保持战斗力的,长期承担卫戍任务,战斗力肯定会下降。重新整编之后再训练训练,自然也就恢复了。

  汝宁的存粮也足够,但是大部分是粗粮,细粮、肉类的供应受交通影响很大,武器弹药也是一样。河南省内的官府刚刚进行大规模的权力交接,后勤保障本来就做得不好,如今更是难办。

  徐州和淮安都没有被曹军攻破,顺军在买枪买炮这方面还是舍得下本钱的,再加上火轮船助阵,就算不能反击,守住有河道依托的阵地总归是可以的。而河南境内,曹军面对的却是从黄河到大别山数百里长的铁道线,显然这里才是破局的地方。

  顺军在铁道线上有铁甲车为火车护驾、阻止农民军西进,车上有机枪大炮,昼夜巡逻,但是这种东西对农民军的阻断作用可比江河上的火轮船差得远。就在前几天,汝宁南北两侧的铁路几乎同时出事。南侧是大段车轨被扒掉,导致火车翻倒;北侧则是直接被埋设了炸弹,铁甲车被炸了个肚皮朝天。无论卫戍部队的碉堡还是轨道铁甲车,对付普通马匪和农民暴动尚可,而曹军已经是真正的军队,不能指望这些东西对曹军发挥多大作用。1

  华存裕开始构思一个计划。

  今天车站来了一个唱梆子的戏班,城里暂时不用为下顿饭发愁的人都跑去看了。在苦闷的战争期间,有唱戏的实在是一件大喜事。

  华存裕的部下把戏班仔细搜查了三遍,确认没有细作,在戏台周围,全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以防出事。即便如此,观众也依然兴致勃勃。华存裕也希望城里有些娱乐,缓解一下长期持续的紧张氛围。

  翠红忙得脚打后脑勺,肯定是不会来看戏的,但她调配了一下工作量,给一部分手下放了假。洗衣队和这座战争中的城市的其他地方一样,也是个沉闷的地方,得让人放松一下。

  小白和七八个洗衣队中的妇女结伴来了车站,她们来得有点晚,戏台附近已经人山人海。车站的一座建筑是坚固的砖瓦房,她们便搬梯子爬上了房顶。房顶有全副武装的两个士兵抽着烟在站岗,也没阻拦,调笑了几句就专心看戏了。华存裕疏导得不错,这些当兵的大多在最近几天内都嫖过,在赏钱和军纪的双重作用下就不至于对民间女人干太出格的事。

  即便是清朝,农村妇女看戏时也是可以抛头露面的,周寿颐诗曰:“秋成报赛戏场开,搭起芦棚当彩台。阿母偏多心上事,牛车接得女儿来。”顺朝就更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不过妇女还是结伴而行,自己聚堆,一般不会往男人堆里挤,特意往女人堆里挤的男人也会被视作流氓。只是不像长沙演武会那样有明确的男女看台的区别,而是几十人一堆随便站。这也不光是思想保守的缘故,这年头的女人如果孤身出门,很容易直接被麻袋套头不知道卖到哪里去。

  演出进行得非常顺利,唯一的意外插曲就是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混在人群中偷荷包,在逃跑时被警戒的士兵直接开枪打死。即便是和平年代,这种事也是司空见惯,根本没人在乎,只让台上的演员停了一小会儿而已,尸体拖走之后,就一切照常进行了。

  换成军纪差的部队,对普通老百姓都可能一言不合就开枪,再随便扣一个罪名。华存裕的部下随手射杀人赃俱获的小偷,那简直再正常不过,什么法不法的,问就是军法。

  戏班班主怕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所以今天安排的剧目不是神仙妖怪就是家长里短。现在台上正在演的是《白蛇传》中的一折:武松、济公戏法海。虽然听着十分离谱,但是仔细想想好像还有那么点道理,毕竟按照三人各自故事的设定,武松、济公、法海确实都生活在南宋绍兴年间的杭州。各地的地方戏为了自己的票房,经常会有各种奇葩改编,《三堂会审伽利略》《加勒比海盗》《神雕侠侣》《柯公案》这种剧目其实才是自然生长的地方戏的常态。大部分临时创编的剧目就是逗观众一乐,少数改编被观众长期普遍地接受了,就能保留下来。

  李西平在调兵山甚至看过莲花落版的《哈姆雷特》,当然,改编得莎士比亚复活也认不出来。用的是《王子复仇记》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主要讲神魔鬼怪的故事,主要剧情集中在老国王鬼魂显灵,吸收了很多东北跳大神的艺术风格,十分粗糙,让习惯了后世赵本山作品的李西平实在是不适应。不过闲着无聊的时候,李西平还是会去看,毕竟这种廉价娱乐并不多,要是不看这种雏形版二人转,调兵山就只有摔跤比赛可看了,京班大戏得铁岭这种大城市才有。养马、赛车、修花园这些爱好倒是高雅,可实在太费钱了。

  戏台上,独臂的武松正揪着法海,济公把一块狗肉在他嘴边晃来晃去,唬得法海惊叫连连。这个版本的《白蛇传》走的是纯武打加搞笑路线,改编的水平不太高,在后世肯定得被有关部门封杀的低俗段子层出不穷。不过也不能指望这个年代的大头兵和火车站附近的底层平民喜欢什么高山流水,戏班子这么唱是因为根据他们的经验观众喜欢这个。

  与此同时,在汝宁东边的项城县,也在搭台唱戏。

  “呔!你个不忠之人!”

  “老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谓不忠!”

  “想那皇帝,锄头也不会捏,哪来的禄给你,还不是百姓缴税纳粮,供你的吃喝。唐朝白乐天作诗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老大人,我来问问你,你的俸禄有多少,搜刮的民脂民膏又有多少,食民之禄,做害民之事,可曾有过半点羞愧也么!”

  “咄!老夫为官清正,急公好义,惠州城外,曾捐私田百顷为义学,岂是你这小贼可知!”

  “呼哈哈哈哈!既然为官清正,那何来私田百顷。你急公好义,急的是孛儿只斤家的公,好的是孛儿只斤家的义。义学之中的读书人,俱是尔等大户人家的远房子弟,与百姓何干;学成出来,俱是同你一般喝百姓的膏血,做那鞑子的走狗。教人卖国害民的学,义个鸟甚,烧了也罢呀。”

  “哇呀呀呀呀呀!小贼!看剑!待老夫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这边的改编更离谱,已经有穿越剧了。这出戏叫作《王电辉梦游记》,思路类似于“黄粱一梦”,讲的是顺朝开国功臣的广宁伯王兴少年时杀人逃亡,在一株古树下睡觉,梦中回到元朝末年,见到了后来成为明朝东莞伯的何真。

  何真是元朝的官员,在元末乱世中镇压了广东的农民军,又击退了从江西来攻的陈友谅的部下,割据广东,后来投降朱元璋,受封伯爵。

  在明朝,肯定是没人敢拿何真当反面人物的,朱元璋曾经大力夸奖这个人:“朕惟古之豪杰,保境安民,以待有德。若窦融、李勣之属,拥兵据险,角立群雄间,非真主不屈。此汉、唐名臣,于今未见。”

  但是按顺朝的价值观,你何真也配和窦融、李勣比?

  镇压农民起义这事,大顺朝廷自己也在做,所以就不怎么提了。窦融背新莽投玄汉,背玄汉投东汉,相当于三国里张辽、徐晃他们投降曹操,这不算什么。他在河西明烽燧之惊,防羌人扰乱,击匈奴侵扰,“安定、北地、上郡流民避凶饥者,归之不绝”,对国家是有功的。所以,顺朝对窦融的定性是,放在明末,他相当于左光先、官抚民、白邦政、郭升、陈永福这样和农民军对立,但是没有屠杀过老百姓,后来抗清立功的人。

  李勣就更不用说了,他起初加入的是瓦岗军,在李密、李渊、窦建德之间来回投降,按顺朝的价值观同样不算大事。镇压农民起义的事略过不提,着重强调的是他征突厥、薛延陀、高句丽的大功。

  而何真呢?效力的是元朝,打的是广东农民军邵宗愚等人,以及陈友谅。邵宗愚当然也不是白莲花,和明末的拓养坤、王光恩、张一川他们一样,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陈友谅因为弑杀徐寿辉,更是顺朝批判的对象。但是何真同样也不是好人,在大家都是坏蛋的情况下,邵宗愚和陈友谅是抗元复国的坏蛋、挺直腰杆的堂堂恶汉,而何真是给元朝当走狗的坏蛋,那当然是何真更坏一层。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这种话五代时期就有了,在顺朝说当然不犯忌讳。不过对于“俸禄不是来自皇帝”这种事的强调程度如此之高,确实是顺朝特色。在幕后最大力推动这种宣传的,反而是姜瓖、董学礼、高第、白广恩这些最无廉耻的人,因为他们吃过崇祯皇帝发的俸禄,所以他们比别人更迫切地需要证明这俸禄来自老百姓,崇祯对他们没有恩情。道理的确是正确的,但是这么正确的事从这帮人口中说出来也显得很奇怪。

  到了打戏的时候,坐在台下看戏的何勇、何信、何严三兄弟带头叫起好来,顿时采声雷动。

  与何氏兄弟同坐的是本地的农民军首领黄尽臣。黄尽臣是项城县郑郭范营人,是个小地主,但是五服之内都没有考中举人的人,这家业眼看就要守不住了。

  他们这种耕读传家却没读出个名堂的小地主,想保全家业是很困难的。朝廷的正规赋税,他们肯定一文钱不少都得交;地方上的苛捐杂税,他们的面子不够大,不至于被逼死却也不能不交,顶多比寻常百姓少交一点而已。

  官府收税的时候,他们是民,而到了穷人吃大户的时候,他们又变成官了。他们这种比普通农民更富裕又没有武力的小地主,肯定比那些无恶不作但是有土围子和护院的大老爷更容易被吃。

  黄尽臣读过书也练过武,成绩都一般,在本村人缘很好,本村的穷人都觉得他是好人,但是如果外村的饥民涌来,他肯定是要被吃的。

  曹军耿怀远部占领项城县城之后,项城县境内大乱,黄尽臣意识到危险来了。想到自己过去也没少受大户的气,与其坐在家里等着饥民或者乱兵匪徒宰割,还不如反他娘的。于是黄尽臣就鼓动同村的邻居们杀了本村唯一一个大户全家,把他过去放高利贷的债券一把火烧了,田地家产一分,很快邻近的几个村子归附,黄尽臣顿时成了拥兵上千的一方豪强。

  耿怀远和之后赶到的蒯辅国只能稳住县城的局势,项城县的乡下还是一片混乱,于是曹威远把更有经验的何氏兄弟换了过来。何氏兄弟立刻判定应该寻找本地合作者来维持农村秩序,于是他们选中了黄尽臣,吸纳他成了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大头领。黄尽臣靠着自己的人脉四处奔走,安抚了几个同样趁乱起事的人,果然让项城的局势稳定了下来。

  “老黄,你在汝宁的那个细作靠谱吗?”散戏之后,曹军在项城的四个最高首领又聚在了一起。

  黄尽臣摇了摇头:“当然不靠谱,他只是民团中的一个小头目而已。”

  黄尽臣在汝宁的眼线是一个他过去的朋友,此人原本是做线香的。在李西平的世界,这个古老的行业和外来商品的冲击没多大关系,欧美国家肯定想不到争夺这个中国特色浓厚小行业,在这个时代漂洋过海卖线香也不会有什么利润。等到中国真正开始工业化了,这种求神拜佛的道具则变得不受重视,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开始有大的技术改进。

  然而,由于顺朝的洋务运动搞得更深入,即便是深处内陆的河南汝宁,制香匠人也会面临铁路沿线的本国同行的竞争。原本那些在手工作坊中起辅助作用的机械得到了改造,化学知识的应用又改进了配方,这样一来,在铁路和水路沿线地区,很快就只有做奢侈高端香的大师才能幸存,普通的大路货市场迅速被新的机制线香占满了。

  制香本来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行业,比当年在襄京被皇商当软柿子捏的造纸、印刷行业还要差得多,从业人员不多,他们的失业没有引发任何波澜。而对于他们自己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天塌地陷的大事。所以,某个破产的手工匠人在混成民团小头目后打算造个反,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这位被工业化车轮碾了一下的制香师傅也确实只是个小头目的水平,不能指望他和华存裕斗,能提供些情报就是极限了。

  何家哥仨中最有头脑的何严沉思了一下,说道:“小头目就够了,不用他做什么大事,只要在城里帮一个小忙,我就有办法拿下汝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