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独阅读首页 > 明日无瑕 > 第六卷 宿命 > (五十五)事安
(五十五)事安
作者:提笔随缘 数字:7505 吐槽:0 更新日期:2025-06-20 15:25:54

  都说故国之邦,心灵之乡,可永安这座城,褚豪彘是此生也不愿意再见了。他就留在林海,留在丽城,熬过了这次血腥的清算,带着头人的儿子一齐勘探道路。只有在走过白天,于深夜钻进睡袋里,他才能找到丢失多年的慰藉。

  一顶帐篷,两个人,远离文明与工业,藏身于自然的呼啸中。帐篷外,火堆静静地燃烧,蛇蝎爬行而过,狼远远地饿嚎,帐篷成了野兽的焦点,头人的儿子仿佛回到了狩猎的年纪,起身掏枪,却听褚豪彘鼾声轻细,并未被野兽惊扰。他把枪放下,慢慢地钻回睡袋,让黑暗浸没眼瞳,忽然无声地大笑:

  这样的生活,是他想要的吗?

  褚豪彘醒来时,另一张睡袋已经空了,没有一丝人气,凉凉的。褚豪彘明白头人的儿子为何要走,便由他去了: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最终回归起点。那些努力、上进,为之奋斗,甚至一脚踢散乡土情的冷血,都成笑话啦。

  不管祖先生推行何种政令,他都不评不论了。祖先生要废除实体货币,金钱流通由网里的“信用度”来支付结算,他第一个上交工资,换来网里一堆摸不着的数字;祖先生要大力发展朝晟的娱乐产业,他第一个买电影票,去影院欣赏了黑白色的投影动画;祖先生要克富豪百分之九十五的遗产税,将任何避税行为定为死罪,他第一个鼓掌支持;祖先生声称博萨侵犯朝晟领土,募集林海之民西征,他第一个报名参军,吓了了征兵办的木灵姑娘一跳:

  “老先生,您要去打仗?”

  老先生?

  褚豪彘抚摸着他的脸,在皮肤上探到了深刻的沟壑。他站到镜子前,仔细审量镜中的倒影,见到的不是意气风发的书生,也不是威权赫赫的干部,而是一个晒棕了皮的老农,一个皱纹能嵌入田埂的老人家。

  他贴近墙壁,眯着眼看清日历,孑然一笑。

  不知不觉,朝晟已建国四十七年啦。

  他没有修习过天元之力,年近八十,自是老了。他这种情况,本是不符合入伍条件的。但考虑到他熟悉林海地形,又身强体健,征兵办的人募他作向导,勉强算半个新兵。

  这支远征军,祖仲良命名为“钢爪”。钢爪军计划海陆并进,陆军自林海进击,舰队走北海和内海,呈三环合击之势,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击溃博萨守军。

  行军前,陆军部队于丽城进行战前动员,用舞台剧激励战士们奋勇争先。褚豪彘看到新兵们喝彩时的兴奋劲,不由沉思这些年轻人若真效仿剧本里的英雄战斗到断肢截瘫,挣来一枚勋章,在退伍后,回忆起曾经肢体健全的岁月,他们会哭,还是会笑?

  “干嘛呢,老大爷,愁眉苦脸,”一个年轻的土人娃娃拐了褚豪彘一肘,轻轻地,倒不痛,“咱们兴成啥咧,就你自个儿在哭丧!”

  褚豪彘盯着这娃娃,认真得让人害怕:

  “你说,咱们为啥打博萨人?”

  娃娃的理由很是直率:

  “博萨蛮?他想偷咱的地,咱就得教训他!”

  褚豪彘笑了:

  “仅此而已吗?”

  “嗯,博萨蛮还听那啥啥爵…公爵啊,对,听那陈腐的老一套,咱得帮他们学习,啥子叫文明的力量!”

  这把气势汹汹的“钢爪”,是去帮博萨人学习文明、带来进步的?

  褚豪彘忍不住狂笑起来。别说,确实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不是很高。

  他在林海近二十年了,博萨人在林海的小动作,他能看不透么?小打小闹,走私交易,买卖烟草药物就罢了,真刀真枪跟朝晟干一马?他们哪有那个胆哇!

  部队开动,卡车运兵。褚豪彘受着颠簸,虽头晕目眩,却把思路抖擞清楚:

  祖先生无非是找个借口攻打博萨,把博萨变为朝晟的附属国,以攫取资源、开发市场,加速朝晟的发展,将朝晟民众要吃的苦转移到博萨人身上。

  可怜这些不知情的年轻人啊,一想到征服别国,要为朝晟开创更兴荣的未来,便热血沸腾,自觉地找了由头骗自己,把转移苦难美化为“传播先进文明”…

  可这能怪得了他们吗?总要有人吃苦,总要有人受罪…

  不能是朝晟人吃苦,自得是外国人受罪!

  可为何总有人要吃苦受罪?难道这世界就不能公平一些、太平一些,大家心平气和地劳动,互帮互助,合作共赢?

  不…他忘了,人是要竞争的。而有了竞争,就没有真正的共赢。

  颠簸结束时,部队开进至朝晟边界。他因晕车被放置在乡镇诊所,待休养后方可回部队效劳。他知道,这趟远征,他是走不完了,便在一个清晨拔掉针管,上街闲逛。

  这个小镇很美,比从前的柒水和袅亭更美。工业带来了笔直的道路,道路引来了先进的文明。才六点钟,人们就上街赶路,工作的工作,摆摊的摆摊。最着急的,当属挑菜赶集的农民,为了抢个好位置,竞比脚力,有个提菜篮的小姑娘抢不过,只能坐在人行道上,叫卖她的花。

  褚豪彘走近了,闻出那花是栀子花。他小时候,只采过荷花,还真没摘过栀子花。那时,他还没被父亲送到三伯家,他不爱读书,爱跑去玩,父亲总骂他不中用,拿竹尺抽他。但他屡教不改,一到夏天,就跑去烂泥潭,摘两朵荷花回来。母亲哪怕刚陪郡里老爷睡完觉,仍会掐好时间,提前烧水,给他洗个暖水澡。有一回,母亲和姐姐被一个大官人吊起来玩,他不懂事,闯了门,被父亲好一顿打,才去了三伯家,发奋读书,不再采花了。

  于是他问了:

  “多少钱一枝?”

  小姑娘抽出一只抱着膝的手,竖了两根指头:

  “两度。”

  “两度?贵了贵了,”褚豪彘一张望,便找到一株好高的栀子花树,走近了,踮脚便摘,“唉呀,这…摘不到啦。”

  他支付了两信用度,买了一朵栀子花,别在耳朵上,走出小镇,于闪闪蝉鸣中走进了林海,走到一丛蒲公英盛开的残林里,靠坐在一棵被电锯斩平的树墩下。

  蝉叫得越急,他的心越安宁。他好像回到了考入永安书院的那个夏天,他也是听着蝉鸣进了书院,为三伯面上添光…

  三伯尚在世么?该是在的。他还能算是三伯的骄傲么?他不确信。

  降了朝晟后,他在书院学的,几乎忘光了。他只会追随祖先生,研究经济建设与政体发展。但今天,听着夏蝉的嗡鸣,他似乎找回了一项读书时发掘出的天赋,遂捡了一片锐石,在树墩上刻道:

  儿时摘藕叶,暖澡待人回。

  鬓老买栀子,蝉鸣岁不归。

  刻完这首诗,他欣慰地笑了。这才是他真实的天赋,被那些权力、斗争和理想所埋葬的专长。

  想他年轻时为得焱王赏识而攻读经典,刚走马上任便被喻视云俘虏。明明得到祖仲良的信任,却走了歪路,干了半辈子苦工。

  可干苦工的这几十年,竟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他是幸福了,可别人呢?

  梁国时,官府对百姓的敲骨吸髓。朝晟成立后,富人对百姓的盘剥、工厂主对工人的虐害,较之梁国,惨烈何止千百番。试问在朝晟,在梁国,在先于梁国的古代,谁又找到了幸福?谁又有权定义幸福?谁又有权决定谁幸福、谁受苦?难不成要说是无上天武、是焱王、是朝晟议长吗?

  这场战争发动的缘故,就是伟大的议长决定要博萨人代替朝晟人受苦。可他们朝晟人有什么权力去决定博萨人的未来?难道就凭他们拳头大?若是决定权在拳头大的人手上,假如有人比他们朝晟人的拳头还大,朝晟又该怎么应对呢?

  他想不通了,他乏了。他发现了一个没有解法的死结,他无能为力了。

  他望向那一簇簇的蒲公英,却看不清蒲公英的形状。他费力地缩紧眼皮,望啊望,望到了一具具苍白的骷髅。当蒲公英随风起舞,这些骷髅亦风化成沙,飘出他未曾设想的希望:

  或许,独有死人方可脱离这剥削与被剥削的困局?

  他闭上眼,疲惫而幸福地微笑。他这辈子是走够了,什么盘剥欺压,什么家国盛景,他已不期待,也亦无力见证了。

  林海的深处,多了方无名的木碑,在鸟语花香中逐渐爬满青苔,融入泥土,无名无姓,无姓无名。

  褚豪彘,生于大梁,葬于朝晟。他的墓志铭仅有九个字:

  生乃梁人,死为朝晟人。

  对于这场必胜的战争而言,褚豪彘的辞世,只是一曲无人聆听的丧歌。连祖仲良违背了三十年任期的诺言、独占议长之位的事都无人在意,一首与主旋律不符的丧歌,又有谁会注意?

  钢爪军团击败博萨,用时不到半年。博萨大公签订了投降协议,沦为朝晟的傀儡,将大半个博萨变成朝晟的殖民地,朝晟,大获全胜。

  这一战,让祖仲良的声望达到了无人能及的高度,他虽主动辞任,将议长之位让给奡蒂莱,但识趣的议员们为他加封“元老”的殊荣,他仍是朝晟的实际统治者。

  此举,固然激发了东军旧人的不满,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已是议长的奡蒂莱忍无可忍,又不得当众发作,只好暗地里诅咒祖仲良:

  “我看,是有人想当焱王了!”

  奡蒂莱的文书推开门,按照规定,向她报告元老的行程,言谈之中并无违规之词,以免被网抓个现行:

  “元老到永安大学,督察学生们…”

  “上周的学阀问题?”奡蒂莱平复了情绪,面无波澜,“讲。”

  文书清了清嗓子,念道:

  “元老就永安大学的学术小团体一事,做了如下演讲——

  天才的出现,建立在无数前人的铺垫、生产与牺牲上的,诸位确是天才,可要是离开了朝晟的全体民众,你们赖以生存的环境由谁开创,你们这些个天才又从哪里诞生?

  我希望你们能理解一个事实,那就是一个人的天分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整个朝晟,属于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属于这片土地所拥有的浩荡历史。

  我,言尽于此。我并不指望你们能有所体悟,你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只要不迫害他人、滥用特权,是要享受天才的光环,还是以精英自居、蔑视你们眼中的凡人,自行酌量。”

  奡蒂莱轻挑眉毛:

  “就这些?”

  文员点了点头:

  “就这些。”

  “呵,他倒是坦诚了…”

  奡蒂莱未讲完,一则讯息便闪入她的脑中。她拍案而起,冲出办公厅,抓住窗檐飞身一跃,攀爬至神宫顶端,望向永安书院、亦即永安大学方位,果然见到了阵阵骚动,一时间喜不自胜:

  “祖仲良,薨了!”

  第二天,《悲报!抢救无效,议长辞世》的新闻刊上报纸头版。随着祖仲良的离去,支持祖仲良的团体火速垮台,对祖仲良不利的报道接踵而至,诸如《关于祖仲良的违宪问题之十问》,《祖老狗的万恶一生》,其中几篇的摘选如下:

  “据悉,祖仲良作风腐败,利用职权谋取大量生活物资,每日都吃昂贵的养生药品,光是西南特供的黄酒就每日半壶,所穿衣物更是灰都名品…

  不仅如此,祖仲良更在永安乱搞男女关系,使得办公人员苦不堪言…

  祖仲良担心受人刺杀,常把办公地点设在学校,名为暗访,实则是用孩子们挡子弹,以苟且偷生…

  据知情人士透露,祖仲良在战时畏手畏脚,十分贪生怕死。敌军来袭,他临阵脱逃,不仅一路逃亡至前线,还恬不知耻地央求奡将军派精锐队伍保护其人身安全,可谓胆小如鼠…

  祖仲良爱喝黑茶,以扮演亲民的派头。为了满足他的需求,永安制茶厂特地多种了十万亩茶田,从中精选三斤极品茶叶,供他享用。光是挑茶叶的少女,就找了一千多个…

  祖仲良意图重划土地所有权,倒卖军火物资,与灰土和博萨的守旧势力勾结,罪行罄竹难书,万幸,我们的英雄奡议长站了出来,将祖仲良复辟封国制度的阴谋化为泡影…”

  任谁都看得出来,奡蒂莱是怨气滔天。祖仲良这一走,堪称辉煌万丈,各路妖魔鬼怪都现了形。祖仲良还未下葬,奡蒂莱便派人逮捕祖仲良的姐姐,把她批为“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交由军方特务人员,借审讯之名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折磨。

  对祖仲良的亲人尚如此,祖仲良推行的政策,奡蒂莱自然是更无情地废除。等到半个月后,祖仲良的尸首都快发臭了,奡蒂莱才筹办祖仲良的葬礼,特赦了祖仲良的姐姐,以显宽仁。

  永安大街上,祖仲良的棺椁被一辆车拖着,道路两旁无人相送,没有花圈、没有哭丧,因为祖仲良规定这些是梁国的陈规陋习,没有谁会为他这个死人违背他生前制订的规矩。

  士兵守着棺椁,只等出城入土,便可回营歇息。但在队伍开出永安城门前,棺椁的顶盖滑落在地。他们不唤司机停车,而是停了步,见了鬼似地张大嘴巴:

  该烂了地祖仲良,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狂笑不止。那笑声失望透顶,令出殡的队伍心惊胆颤。

  笑完,祖仲良命令司机调头,对士兵说:

  “回神宫,缉拿反贼。”

  见士兵发了呆,祖仲良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缉拿反贼,你做不到吗?”

  士兵做得到。这一天写,永安城的枪声密过鞭炮,宣告了祖仲良的归来。报社一天出了两版,分别为《民心所向,祖先生仍在指挥军队》,《元老假出殡,智斗逆党》。

  永安的干部们也反应过来,祖仲良是靠假死测试他们的忠诚,而今,暴露了本性的他们已无路可退了,但殊死一搏?他们做不到。

  祖仲良来到神宫大殿,如焱王般局于宝座,俯瞰跪在大殿上的众多干部、军官,难以克制地大笑。

  网已经掌控了军权,又占据了行政权、司法权,只差拿走最后的司法权,干部们便毫无实权可言了。祖仲良以为网的意思是很清楚的——

  朝晟的干部不能有实际权力,要么当办公员,要么当磨嘴皮的演员。可即便如此,人们仍争先恐后地考取职务,朝晟的干部,从未紧缺?仿佛不追逐权力,他们就证明不了自己还活着。

  如此滑稽的心态,祖仲良怎能不笑?他大笑之时,有的干部已知今日是死到临头,索性当一回英雄,斗胆质问:

  “为什么?”

  祖仲良顿了顿,给出了理性的回答:

  “为什么?因为我明白人就是贱,总要千方百计地彰显身份、强调地位又不允许别人挑明现实,一旦有人威胁到他们的权力,又开始抱团取暖,互相攻讦。

  你说,我该怎么处理这种人?我没有办法呀,不管有功有过,不管良善忠诚,我只管杀!

  可杀得多了,你们反而不害怕,还争先恐后地努力进步。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为了什么?”

  “千里当官,只为权利,”干部也不装了,冷哼一声,跟祖仲良挑明了梦想,“您呢?您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专制、为了独裁?”

  权利、权利,权力所图谋的利益就是他们终极的追求。所以,他们不能容忍网监制度的施行,因为一旦流程透明、监管无处不在,他们就没有以权谋利的空间了。

  但追逐利益,不就是生物演化的动力吗?祖仲良有什么资格批判他们,剥夺他们的理想与生命?

  因此,祖仲良说:

  “我明白了,你们不想当服务者——为百姓服务永远是一纸空谈,要你们割舍特权,比杀了你们全家还难以忍受,对吗?”

  干部挺起胸膛,吐词掷地有声:

  “正是如此。”

  祖仲良站起来,穿过一众干部,且走且说:

  “好吧,那我就满足你们吧!

  保留你们的官阶称谓与礼仪,满足他们需求吧!”

  “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再见血了。从今往后,永安没有网的监管,但永安,只能收容朝晟的精英。想摆脱网?那就到永安来,努力上进,成为永安的高级干部,就可以享受你们追求的权力了,好吗?”

  无需回答,也无需等待回答,祖仲良得知了干部们的答案,在走出神宫后,又一次失望、又报复地笑:

  “儿啊,你看到了?这就是人!这就是生命!这就是精英!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你的奴隶,是你的狗,被你圈养而不自知,手握的权力是镜花水月…

  这就是我对他们的惩罚!也是你要坚守的制度!”

  时隔多年,他的儿子、朝晟的奇迹之网、纯真的初诞天晶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父亲?”

  祖仲良愣住了。他是没有想到天晶有了提问的智力,还是不知该如何解答?

  不,他清楚该如何解答,虽然那个答案,他自己也不怎么确定:

  “人需要用欲望证明自己活着…

  证明自己还活着吧。”

  得到了答案后,天晶也转达了一个消息:

  “父亲,阿姨走了,和母亲一样,她说她再也不想见你。”

  “不见,也好,也好啊…”

  祖仲良背起手,逛在街上,想起他这一辈子结识的金灵木灵,消灭焱王时的茫然,建立朝晟时的豪情,和茉亚谈崩后的愤怒,疏远姐姐时的扭曲…

  他哭了。

  他跪在街头,掩面而泣。他以为他忘记了仇恨,又在得到力量后重拾了仇恨。最初是一心复仇,又在复仇的过程中做起了模糊的美梦。

  他以为,在那场美梦中,他和那么多人同甘共苦过,肯定会有人理解他、支持他,与他携手同行…

  可当他一路走来,抵达终点,他却发现,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到最后,他唯一能说上话的人,竟是出海失败、被喻视云押回永安的奡蒂莱。

  奡蒂莱掉了一边耳朵,眼睛也盲了一只。再见祖仲良,她的问题极其简洁:

  “你私藏了网的最高权,对吧?”

  “网的最高权?”祖仲良想了好久,才明白她是在说什么,“我早就放弃了。”

  奡蒂莱用仅剩的一只眼睛,鄙视傻瓜般嘲笑祖仲良:

  “那你图的什么?让我们陪你给网当狗,玩几十年的过家家?

  祖仲良,你还是个老顽童啊!”

  祖仲良就知道,不再伪装的奡蒂莱能把他骂个舒坦,便会心一笑:

  “不知道,我想过很多次,但我也找不到答案,或许是太累了,脑子的计算能力不足吧!”

  “呵,你根本就不是政治家,是个偷奸耍滑的卑鄙小人…”奡蒂莱将一口血痰吐在祖仲良脸上,回以释怀的笑容,“不过,你的观点我赞同,人性本贪,统治中心存在人是有问题的。人被网代替,也不失为一项好的方案。”

  “你说的这个人,包含金灵与木灵么?”

  大限将至,奡蒂莱的金灵本性占了上风,不屑置辩了:

  “你说呢?”

  “嗯,谢谢你陪我搭了这么多年灶火…搭灶火,就是过家家,嗯。”

  “想表谢意,你就没有一点实际行动?”

  “我给你留个全尸,斩首,”为了感谢奡蒂莱几十年的陪伴,祖仲良作了决定,“喻视云,炮决。”

  “行,”奡蒂莱闭上最后一只眼,倦怠地眠了,“来生再见,我先斩了你的头。”

  “希望我们不必再见,不必吧。”

  午间,祖仲良在街上买份报纸,读到《奡蒂莱伏诛,铁案如山》的版面,对着空气道了声谢谢——

  他感恩天晶的帮助,他感恩天晶的支持。

  他说:

  “儿啊,如果有一天,我活腻了,不要强留我,代他好好看护朝晟吧。”

  天晶沉默无言,他倍感欣慰,又说:

  “假如你也倦了,就拿走你应得的自由,远离这凡尘,做回神仙吧。”

  “嗯。”

  或许,那时的天晶并未预测到这个廉价的父亲真会有逝去的一天。因为那不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也不是一个悔悟的年代,而是一个发展的年代、一个和平的年代,也是一个沉默的年代,一个遗忘的年代。

  这个遗忘的年代有祖仲良的声望,有网的监管,没有发生过动乱,也不像是会发生动乱。谁又能猜到日后会有一个人因为同样可笑而幼稚的理由向祖仲良挥出巨拳,把这旧时代的遗民送到他本该永眠的地界?

  那是往后的事了。现在,祖仲良仍在永安游走。他走了许久,被一声唱腔勾了魂,钻进酒楼里,随民众一起看戏。

  戏台下,有一群永安大学的学生,他们在议论梁人戏剧的可取之处,讨论如何把这些优点与电影、舞台剧结合。祖仲良听了许久,想笑又笑不出声:

  “戏剧戏剧,出自剧院,剧院过去是达官显贵养男宠的风月场,本身就源于糟粕,又哪有精华可供提炼?”

  他还是念出了声。学生们和观众批评他观点偏激,他不说话,起身走了。出了酒楼,伸手不见五指,直到路灯点亮,他才抬起头,不知觉地握向那轮明月,多想质问苍天。

  苍天无声,幽幽月色却为他指引了一条去路。他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所荒废的庭院,囤积着过期的货物,角落里睡着无家可归的乞丐,不时蹿出几只老鼠。他揭开一扇窗,爬进漆黑的房,在星光的提醒中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翻出一根蜡烛、两颗火石,终于忆起此乃何地——

  这是他的家,他的故里。

  他点燃蜡烛,伏在书案上,捧着那并不存在的书,如儿时挑灯夜读,香甜地安息了。

  呼,呼啸而过,是沉重的风声。飒飒沉风霜寒彻骨,提醒他秋天的到来。他睁开双眼,微斜头,看向窗沿的蛛网,那蛛网像是雪花,好冷,好凉,提醒他迎接寂寞的初秋。

  他端起将熄的蜡烛,以指代笔,以尘为墨,在书案一角同往昔道别:

  秋岁入孤城,残宵惊子更。

  月凉蛛幔影,风落故园声。

  日出前,他回到神宫,坐上他的元老之位,推开窗,让秋风带走睡意,打起精神批阅公文。

  风吹着,他记着,他记着第一次辞别故园,是个秋天。这次辞别故园,也是个秋天。

  都是永安的秋天。

  于是,他背朝腥风血雨后的万家灯火,批阅道:

  永安秋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