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永嘉元年,汉元熙三年(公元307年)
七月
乐陵
队伍又行了数个时辰,远处数个黑点在黎明的微光中向队伍疾驰而来。石勒顿感不妙,他举起令旗策马上前,来者随即大呼:“小人乃王主簿帐下亲兵,我军于乐陵遇袭,请主公支援!”
石勒脑子轰地炸开,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张宾。队伍中议论纷纷、人心开始骚动:王阳部不仅有辎重粮草,更重要的是,由于之前的流寇式作战,众人的家属也在其中。
桃豹赶上前,扯住信使:“离这儿多远,对面多少人,将士们的家眷如何?!“
“一个时辰的路。太多了,不知道规模。王主簿用车围成圆阵,抵挡的很艰难!”
“我带骑兵先去,剩下的给你,路上小心,不要浪费体力。”石勒冲桃豹喊,手一招,带着张宾、孔苌疾驰而去。
“对面是朝廷兵马还是什么?”石勒在马上问。
“很难说,他们似乎打着司马腾的旗号。但装备很差,也没什么阵型,几位弟兄靠马就冲出来了。”
“乞活军?”张宾闻言赶上前,说出石勒心中的猜测。
所谓乞活军,其实就是并州的流民武装集团,八王之乱与接踵而至的匈奴叛乱、加上长期以来西晋王朝的残酷统治让他们无法生存,只能背井离乡跑到冀州找条活路。在此期间他们被司马腾简单组织以壮大自己势力,司马腾死后在河北各处流窜谋生。1
想到这,石勒莫名动了恻隐之心:乞活乞活,这些人一切目的都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可从史料来看,他们要么最终被当作叛军剿灭,要么被各胡族扣上汉人的帽子诛杀,稍微好一点的也不过在各地游荡飘零,至死也找不到一片安身立命之地。这个躯体装的是个现代人,他不能走以杀止杀的老路。2
“先生可记得魏武之于青州黄巾贼乎?”他问张宾。
“自然,明公是想......?”张宾有些意外,他思考片刻,“明公若能解决土地和粮食问题,倒也无妨。”
前方逐渐传来喊杀声,石勒悄悄骑上一处土坡,很快看到王阳的圆阵,无数士兵从四面八方涌向那里,如同发现猎物后的蚁群。只一眼石勒就确定了他的猜想——王阳遇到的就是乞活军,而且是他们的一支主力。他四下看去,很快发现在几里远处有个用木栅栏围出的简易营垒。
“对方随行的家眷应该都在那里。”他指给张宾看。
“木栅栏外那一片簇拥着帅旗的队伍,大概是他们的中军。很勇猛,可惜不懂打仗。”张宾盯着不远处的战场,若有所思,“明公不必等桃将军,您与孔校尉直接率轻骑突袭他们的大本营,他们便会不战自溃。”
石勒点头,孔苌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他本以为这个跟在石勒身边的汉人只是给他作文书的师爷,没料到石勒竟对他言听计从、俨然当成军师对待。“跟在扫虏将军旁边那个汉人,是什么来路?”他问旁边的士兵。
“张先生是在咱在平原时前来投奔匐勒的。匐勒也不知和他说了啥,就把他带身边了。”
“孔苌,带上你的人。”石勒打断了孔苌的疑问,他留下张宾和十数个骑兵接应桃豹,带着众人冲下土坡。乞活军士兵的装备要比石勒想的要差得多,他们大多不着甲,手上的长矛不过是一根树枝上绑了一小块铁片,脚上更是几乎穿烂的草鞋。装备较好的也不过披了层薄铁,石勒将马槊紧夹在腋下,便轻松将其扎穿。
有一小支部队反应过来,他们急忙退回列阵。众骑兵并不避让,举起刀和马槊,径直冲向密密麻麻的人海。这些士兵本来就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到千余骑如排山倒海般涌来,早就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无力抵抗,顷刻便被石勒冲撞地七零八落。余下的人要么四散奔逃,要么不敢上前,整个战场的乞活军队伍被石勒的骑兵拦腰截断。
石勒看向不远处的中军,乞活军主帅发现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指挥抵抗,未及列阵,石勒马到。他冲入敌阵,见有一人顶盔佩剑,料是首领,一槊刺死,又抽剑将帅旗斩断,身后骑兵瞬间掩杀过来。
“你去拿下营寨,进去后约束好部下,不许劫掠!”石勒对孔苌大喊。他翻身下马,割下主帅的首级,忽听得身后杀声大震,是桃豹率军赶到。石勒跳上马,将首级挑在槊上,回身冲入战场:“贼将授首,降者不杀!”
沿路的乞活军面露惧色,他们纷纷将武器丢下,让开一条路。石勒直奔桃豹马前:“传我命令:所有缴械投降的士兵,不许凌辱和杀害,违者杀无赦!”
石勒围着辎重车建起营寨,把投降的乞活军安置在车阵内。
“匐勒,何时动手?”桃豹突然的问题让石勒一惊,他看向桃豹正在擦拭的刀,顿时明白,正色道:“不是说了么,所有缴械投降者,不许杀害。”
“以前在大将军帐下,不都这么干的吗?桃豹很惊讶,“不处理掉,难道放回去?”
“我们是汉王的军队,不是流氓草寇!”石勒走向车阵,“现在杀了他们,那是不是攻下河北,也把每个郡屠了?攻灭晋室、难道还要杀光所有汉人?”1
“让现在管事的来见我。”他对就近的乞活军士兵说。
片刻,一个皮肤黝黑、双手粗糙的男人沉默地走出来。从他们口中石勒得知:自己斩杀的主将薄盛在司马腾死后本要返回并州,在中途看到王阳队伍里的辎重,便起了歪心。田甄死后,李恢顺位接过乞活军的指挥权。
“太行一带如今群盗杂胡割据,你们去了也是送死。纵使侥幸到了晋阳,刺史刘琨也不过千余人马,如何保你们周全?”石勒问。
“差不多半个河北的乞活军都还听我部号令,我们打算再联合几处,赌一把。”李恢默然,他明显不满于部下的望风而降,只能用不合作的语气表示他的坚持。
“你有把握召集多少人?”石勒眼前一亮,他听出了李恢的潜台词里的威胁:不放我们走的话,你们便是在于全河北的流民为敌。但他不理会。
“......三万人。”李恢看向石勒的眼中充满困惑,他本以为这个胡人将领要么会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部处死,要么知难而退放他们一条生路。若是前者,至少成全了他的美名;若是后者,部下就有生存的希望。当然,他更希望是后者。
“我有个建议,你们入我麾下,为我作战。相应地,我保证你们有饭吃,打下郡县后给你们土地,如何?”
“军中粮草已然艰难。若是一下多了这几万张嘴,就更不够了。”一旁闪出王阳。
“将军,乞活军本属司马腾帐下,与咱们是死敌。何况您才在邺城......”孔苌也上前。
“将军,恕我冒昧,我确实恨胡人,我的家人都死于胡人之手。”李恢突然单膝跪下,这在军礼中意味着尊敬与臣服,“但我的部下和他们的家人,我要为他们负责。他们不过是一群种田人,他们不在乎您是什么人,只要您能让他们在这世道中活下去,您就是他们的恩人!”
“那我们就是一路的,我们转战各地,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石勒扶起李恢,“粮草的事,我去想办法。”他说着看向王阳:“你和他去挑选一千精锐,作为我的亲卫。余下的士卒还由李恢统领。”
王阳怔怔地看着石勒,终于说出了石勒希望听到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