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舒口中描绘的图景美好得令人不敢相信。
可是从这样一位愿意不要钱,甚至还贴钱为他们这些穷人治病的人,这样一位愿意静下来耐心地安抚他们,愿意不收钱地为他们祝祷、愿意为他们描绘图景的,一位连他们都知道名姓的大贤良师的弟子的口中说出来。
却又是足以令他们信服的。
于是所有人都在相信那个美好到了不真实的图景。
所有人都愿意相信那就是真的。
只要到了明天,那个躺在床榻上已经没有了生息的苦命男人就会变成他们自己做梦都梦不到的美好生活的主角。
如梦如幻。
这当然是假话。
陈舒说出这番话。
他看着所有人都沉浸其中。
所有人都开始相信他的话。
并且所有人都因此而激动。
这当然是假话。
陈舒看着他们情绪从哀伤走向喜悦、激动、羡慕。
门外的老太太得知了儿子的死讯都没有怎么激动,如今听了这样的话,干枯深陷的眼眶里流出热泪。
两行泪水顺着被岁月腐蚀得如枯死树木的树皮一样的脸颊流下来。
她“噗通”一下跪倒在陈舒面前。
膝盖落地,激起灰尘。
夕阳之下,陈舒胸口一下笼在泛红的阳光下,灰尘激起阳光成线。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神灵。
随后是一个接一个的跪下来。
屋中的人跪了下来。
屋外想要来看看动向的人见此也跪了下来。
他们朝着陈舒磕头。
他们感念陈舒的大恩大德。
治病救人是要感激的。
但超度这样一个受苦的人去过人所从未梦想到的好日子。
这种感激已经不能以简单的感激来计较。
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报答陈舒。
不再有人因为儿子、父亲、丈夫、友人、邻居、亲戚的死亡而再感到无限的悲痛。
大部分人开始羡慕那个不幸死去的男人。
陈舒坦然受礼。
他接受了这份感激。
很平静。
意外的平静。
仿佛他先前说的那些美好的东西都是真的。
俯首看去,所有的伤痛都已经消失了。
死去的男人的儿子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父亲辛苦了一辈子终于能有一个好的结局了吧?
老太太虽然没有甚么喜悦的表示,却也自顾自揩了眼泪,原本弯曲的脊背勉强伸直了一些,整个人似乎舒展开来。
伤痛似乎都荡然无存了。1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鸦片到了,人自然也就陶醉了,狂热了。
觉得,自己目下没有批判宗教的必要。
等到什么时候,现实环境进境到了大部分人稍微一努力就可吃饱喝足,就可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有并不出色却又合适的伴侣组建家庭,能够在不甚有压力的情况下抚养孩子的时候,等到那个时候,有人不去关注现实里存在的,不去努力做那触手可及的,不再去行那稍加练习便可达到标准的,而去沉迷宗教,去求神拜佛,去妄图不劳而获。
到那时候,再批判它不迟。
现在……自己还很需要它。
再狂热一点,似乎也没有什么。
这当然是谎言!
鸦片带来的快乐是虚幻的。
谎言也是。
陈舒一步步往外走。
跪倒在他面前的人知道了他要出门,自己就让开了一条道。
他们低着头。
样子十分卑微。
陈舒深深呼吸。
“去看看那些活着的人吧。”他说道:“去看看他们的病情,我会在这里住上五天,明天那具尸体,我要亲自送他转生,你们筹备一下,后天再安葬他,安葬时候,不需甚么很高的规格——有我在,不需要那些身外浮财。”
他这样说着,众人都激动万分,本来已经要平复的情绪又变得高涨。
陈舒走过去。
众人好久才站起身。
儿媳妇搀扶老人起身。
年轻人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他们心头还残存着悲痛。
但悲痛已经不是情绪的主基调。
激昂和庆幸才是。
幸而遇到了小神仙。
幸而遇到了活神仙。
一时之间,他们这一家之外的人也纷纷过来道喜。
对比起陈舒口述出来的好日子,他们如今过的日子,真是猪狗不如了。
舍弃了这样的日子而去过上那样的好日子,没有任何正常人会觉得不值得。
没有人会觉得这时候道喜有问题。
干巴巴地说着恭喜之类的话。
死了父亲的年轻人抹了脸上的泪痕,开始追着陈舒的方向跑过去。
他的母亲没有叫住他。
那死了丈夫的妇人半是喜悦,半是忧心地思考着今后自己家活着的人应该怎么办。
或许还有些悲伤,但悲伤已经被冲淡。
老太太则没有那些考量。
她倚靠着儿媳,想要回头看一眼儿子的遗体。
心中忍不住地琢磨。
人是怕死的。
可是“死”是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
人们所知的,死其实就是很大的未知。
但若是死变成了已知呢?
如果死的未知变成了美好的已知呢?
死了就能有好日子过了。
死了就衣食无忧,就家财万贯?
香车美人,山珍海味?
老太太此时想的不是别的。
是蹭自己儿子的这一趟顺风车。
反正自己年纪也大了。
而眼前又有一位好心的活神仙。
死了应该会得到好的结果吧?
来生会是什么样呢?
泛黄的年轻时候的记忆斑驳涌上心头。
如果年轻时候家庭条件很好的话,如今的生活会是怎么样呢?
如果年轻时候更美一些,遇到的人会不会好很多呢?
那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遥不可及的王侯君子,是否也可以企及呢?
儿孙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还会像这样犯人而有活力吗?
还是说风度翩翩?
俊俏不凡?
一旦遐想起来,现实的种种真实而又确切的缺点也就随之暴露。
进而是后悔,是不满。
老太太没有表露不满。
只是轻声叹息。
如果真的能活得像小神仙口中的一样,该有多好?
贫瘠的想象力所能够触及的天际也是低矮得可怜的。
可即便是这样的天际,也还是这些泥涂中的韭麦一生都无法触及的高。
这理所当然,是假话!
可是这封建迷信的假话……是有用的!
陈舒挨个检查了一遍病人,开始询问他们一些生活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