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3年4月的底维克斯堡外围,阳光灼烧着新落成的制药工厂。汉斯站在观礼队伍的第二排,军服领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脖子上。眼前这场面远比他预想的要隆重——整整一个连的士兵持枪列队,铜管乐队演奏着《星条旗永不落》,十几名记者手持笔记本在会场穿梭,镁光灯不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1
谢尔曼将军的马队在尘土飞扬中过来时,全场立即肃立。这位以铁腕著称的将领迈着标志性的急促步伐走向临时搭建的主席台,马靴上的马刺在木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汉斯注意到将军的蓝呢军服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但胸前那枚崭新的国会荣誉勋章擦得锃亮。
“先生们,“谢尔曼的声音像砂纸般粗糙,“今天这座工厂的落成,将改写这场战争的进程!“他挥手的动作牵动了未愈的枪伤,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台下的记者们立即埋头记录,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
汉斯在人群中悄悄环顾。这次来的记者确实比上次授勋时多了一倍不止,《纽约论坛报》《哈珀斯周刊》甚至《伦敦每日新闻》的记者都到场了。他太明白这其中的用意了——就在上周,《里士满问询报》还在头版嘲笑北方军“像鼹鼠一样在泥地里白费力气“。东线战场,罗伯特·李的北弗吉尼亚军团已经三次突破波托马克军团的防线;而在西线,格兰特的运河工程进展缓慢,士兵们因疟疾成片倒下。
莱特曼上校的演讲打断了汉斯的思绪。这位医疗总监今天特意换上了崭新的军礼服,金丝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座工厂每天将生产足够五千人使用的奎宁...“他的声音突然拔高,“这是医学的胜利!更是联邦的胜利!“
汉斯低下头,假装整理袖口的纽扣。
镁光灯不时在眼前炸开刺目的白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作为这项技术的发明者,他确实获得了超乎预期的曝光。
当谢尔曼将军提到“霍夫曼上尉的卓越贡献“时,汉斯保持着标准的军人站姿,余光却扫向斜前方的科尔斯少校。这位独臂军官挺直腰背的姿态在人群中格外醒目,空荡荡的左袖管被黄铜别针整齐地固定在肩章下。与其他军官不时交头接耳不同,科尔斯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演讲台上,连谢尔曼说到“在上帝的指引下“这样的套话时,他灰蓝色的眼睛都会微微闪动。
四月底的热浪裹挟着红土气息席卷观礼台,不少听众已经开始用报纸扇风。科尔斯军服后背的汗渍已经洇成深蓝色的一片,但他连解开领口纽扣的动作都没有。汉斯注意到少校残缺的右臂肌肉紧绷着,指节在膝盖上按出苍白的印记——这个在实验室里连0.5%纯度误差都要追究的老派军人,此刻正用上前线视察般的专注听着每一个字。
身后传来罗纳德等人压抑的哈欠声。比利偷偷把重心在两只脚上来回切换,路易则盯着自己靴尖上沾的泥点发呆。只有科尔斯像教堂里的苦修僧般纹丝不动,当莱特曼上校夸大数据时,他残缺的右臂甚至无意识地做了个记录的动作,又在意识到没有笔记本后迅速握拳。
汉斯望着科尔斯少校挺直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作为穿越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段历史的荒谬——后世那些军事教材里,南北战争时期的战术被戏称为“排队枪毙的艺术“。他亲眼见过整连的士兵像阅兵式一样列队前进,在三百码外就被南军的狙击手挨个点名。那些军官们引以为豪的“线列冲锋“,在欧洲早被拿破仑战争证明是自杀行为。更可笑的是,双方使用的明明是最新式的线膛枪,射程和精度远超三十年前欧洲战场的滑膛枪,战术思维却还停留在上个世纪。
汉斯至今记得那个来自巴伐利亚的伤兵——那是个欧洲老兵,左腿被葡萄弹打碎后躺在手术台上,用蹩脚的英语咒骂:“你们美国人打仗像在剧院演戏!“当时汉斯只能苦笑,因为他知道,就连后来被奉为“战神“的谢尔曼和格兰特,此刻的指挥水平放在欧洲连个少校都混不上。
这种认知让汉斯在面对将军们时有种荒诞的疏离感。当谢尔曼在台上挥舞着军刀高谈阔论时,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后世历史书上对这个人的评价:“出色的后勤专家,平庸的战术家“。而现在,这个“平庸的战术家“正被科尔斯少校用近乎虔诚的目光仰视着,仿佛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圣经》箴言。
热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拂过观礼台,汉斯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科尔斯残缺的身影在星条旗下显得格外刺眼——这个放弃波士顿优渥生活参军的老派军人,这个在安提塔姆战役失去左臂仍坚持在前线的硬汉,此刻正阻碍着他发战争财的计划。更讽刺的是,从任何角度看,科尔斯才是模范军人:恪尽职守、廉洁奉公、视军队荣誉高于生命。
汉斯摸向口袋里的怀表,金属外壳上还沾着奎宁的苦味。上辈子在实验室熬夜写论文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算计着怎么把一个战争英雄赶出制药厂,就为了多截留几盎司奎宁卖给南方。科尔斯残缺的右臂突然让他想起穿越前的导师——那位老教授也曾用同样的固执,坚持要他把实验数据核对三遍。
“见鬼...“他无声地咒骂着,却不知道这份愤怒是针对科尔斯,还是针对正在堕落的自己。3
就在汉斯暗自腹诽时,科尔斯少校突然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燥热的空气中相撞,汉斯甚至能看清少校灰蓝色瞳孔里映出的自己——那个表情僵硬的冒牌英雄。
汉斯条件反射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标准的“霍夫曼式微笑“——这个表情他最近练习得很熟练:嘴角上扬15度,眼角微微眯起,既显得谦逊又不失自信。科尔斯残缺的右臂动了动,竟也回了个生硬的点头。更令人意外的是,那张总是绷得像鼓皮的脸上,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扯出个堪称惊悚的“笑容“。
汉斯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这四天来,他见过科尔斯发怒的样子——当发现温度计误差时的暴跳如雷;也见过他专注的模样——检查蒸馏器时连呼吸都放轻的谨慎。但此刻这个扭曲的“微笑“,就像看见石像突然眨了眼,让人毛骨悚然。
没等他细想,军乐队突然奏响《向统帅致敬》,标志着仪式进入尾声。镁光灯再次暴雨般闪烁,汉斯被推到谢尔曼将军身边合影。将军的马靴沾着前线的红土,蹭脏了他浆得笔挺的军裤——这个细节让他莫名安心,至少证明这位“名将“确实在亲临战壕。
拍完照,这位将军没接受采访,直接就准备离开了。谢尔曼将军翻身上马时,马刺在阳光下闪出冷光,参谋们立刻像行星环绕恒星般围了上去。
《纽约论坛报》的记者率先冲过来拦住汉斯,镁光灯在他眼前炸开刺目的白光。“霍夫曼上尉,请问新型奎宁的产量...“记者们的问题像连珠炮般砸来,汉斯机械地回答着,余光却瞥见科尔斯少校正被《波士顿医学杂志》的编辑缠住。少校用残缺的右臂夹着笔记本,正严肃地解释着什么,那截空袖管在风中轻轻晃动,像面破碎的旗帜。
当最后一位记者离开时,汉斯的军服后背已经湿透。远处,制药工厂的烟囱开始冒出第一缕白烟,而科尔斯少校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通往实验室的小路上,只在泥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右边清晰完整,左边只有靴尖的浅痕。
汉斯的目光穿过逐渐散去的人群,发现莱特曼上校正站在观礼台的阴影处。这位医疗总监的崭新军礼服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金光,右手食指习惯性地摩挲着胸前的紫心勋章——那是他在夏伊洛战役中抢救伤员换来的。当他们的视线相遇时,上校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个含蓄的召唤手势。
“上尉,借一步说话。“莱特曼的声音像丝绸包裹的刀刃,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他领着汉斯走向堆放杂物的角落,军靴踩在松木箱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这个位置选得很妙——既能避开耳目,又能将整个厂区尽收眼底。
上校摘下军帽,露出精心修剪的灰白鬓角。他用帽檐轻轻拍打着手心,突然问道:“注意到我对记者说的数字了吗?“汉斯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耶鲁医学院的毕业戒指,此刻正无意识地转动着。
汉斯的后背沁出一层细汗。“抱歉,上校先生。“汉斯故意让声音显得困惑,“刚才记者们也在问我问题...“
“刚才我对记者们说...“莱特曼突然用佩刀鞘挑起地上一张《纽约先驱报》,报纸头版印着“医疗奇迹!联邦军奎宁提纯率突破70%“的粗体标题,“这个数字比孟菲斯工厂高出整整二十个百分点。“他说话时,左眼那道被炮弹碎片留下的伤疤微微抽动,像条盘踞的蜈蚣。
汉斯感觉有滴冷汗正顺着脊椎滑下。他太清楚实际数字了——在刻意降低效率的情况下是82%,而他们私下能达到92%。但此刻他只能绷紧下颌线,让表情维持在恰到好处的困惑状态:“请原谅,上校先生,我不太明白...“
莱特曼突然轻笑一声,从军装内袋掏出个银质烟盒。当他用拇指弹开盒盖时,汉斯瞥见盒里整齐排列着六根雪茄——最右边那根的切口参差不齐,明显被匆忙修剪过。
莱特曼递给汉斯一根,但俩个人都没有点燃,只是在手里把玩着。
午后炽热的阳光将木箱晒出松脂的气味,莱特曼解开领口铜纽扣时,汉斯注意到他锁骨处有道蜈蚣状的旧伤疤。
“看见那个正在和《波士顿医学杂志》说话的人了吗?“莱特曼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科尔斯少校确实已经走到营地边缘,正在接受采访,他的空袖管被风吹得微微晃动。“1847年在墨西哥,“上校突然压低声音,“科尔斯丢胳膊那会儿,我们被困在查普尔特佩克城堡下三天三夜。那小子为了抢救伤员,硬是用衬衫当绷带,在枪林弹雨里爬了十二个来回。“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雪茄,“最后那次,他背着个胸口中弹的少尉回来时,左臂被葡萄弹撕得只剩几缕碎肉。“
汉斯眯起眼睛,看到科尔斯正用仅存的右手向记者展示什么,阳光下那截残缺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这个距离听不清对话,但能看到记者在本子上飞速记录。
“战争结束那天,“莱特曼又把雪茄装回去收好,接着从军装内袋掏出个磨损的皮夹,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画像——年轻时的科尔斯双臂完好,站在墨西哥教堂前,“三十个伤兵挤在韦拉克鲁斯的货舱里等死,国会给的抚恤金还不够买副橡木假腿。“
“你以为谢尔曼为什么坚持用残疾军官?“莱特曼继续压低声音,带着威士忌味的呼吸喷在汉斯脸上,“去年在匹兹堡,有个丢了双腿的炮兵中尉,在退伍处门口用佩剑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他的佩刀鞘重重戳在地上,“血溅了整整三英尺远,把军需官的账本都染红了。“
“谢尔曼将军特批他重返军队时,“莱特曼突然拽过汉斯的袖口,指腹摩挲着上面沾着的奎宁粉末,“军需处那帮杂种连套新军装都不肯发。“他的金丝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现在每天有二十个伤兵像烂肉一样被抬出维克斯堡,你觉得国会会给他们多少抚恤金?“
远处制药工厂传来蒸汽阀的嘶鸣,莱特曼趁机凑近半步:“听着,每批奎宁...“他的声音被突然响起噪音打断,等噪音稍歇,上校的佩刀鞘已经在地上划出个数字“300“,又迅速用靴底抹去。1
汉斯望向科尔斯的方向,发现采访已经结束。独臂少校正朝医疗帐篷走去,步伐稳健得不像残疾人。
“这些药,“莱特曼用手轻轻敲了敲标着“医用物资“的橡木箱,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咱们军医院仓库里堆得都快发霉了。“他指向东南方向隐约可见的维克斯堡城墙,“但那边,每个发烧的叛军都在拿金戒指换半勺奎宁。“
汉斯顺着望去,可以清晰看到联邦军的包围工事——北面是波特海军上将的炮艇舰队,南面是格兰特的主力战壕,将整座要塞围得水泄不通。莱特曼的靴尖在地上划出简略战线:“谢尔曼将军昨天刚炸毁他们这侧的最后一条补给小道。“
上校又解开一颗风纪扣,露出里面泛黄的衬衣领子:“格兰特将军的军需官每周都来取'特别清单'。“他从衣服兜里抽出一张表格,汉斯瞥见上面用红墨水圈出的数字——正好是实际产量的10%。
“可军事法庭...“汉斯佯装犹豫时,恰逢一队炮兵拖着12磅拿破仑炮经过,车轮的轰鸣暂时掩盖了对话。
“看看那些孩子。“莱特曼等噪音过后,指向正在搬运弹药的年轻士兵,他们的裤管都沾着运河工地的红泥,“等他们断了胳膊瘸了腿,华盛顿会给多少抚恤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三美元?还是五美元?“
日影西斜,但烈日依然灼人。莱特曼突然踢了一脚旁边的木箱,马刺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记住,我们每'损耗'一磅奎宁,就能多三个伤兵不用去贫民窟等死。“他离开时,崭新的将官披风扫过木箱,扬起一阵带着药粉的金色尘埃。